第8章

我很少和李祝融吵架。

一個原因是我本來就不喜歡吵架,還有一個原因,是因為我喜歡他。

和喜歡的人吵架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因為在意,所以他輕飄飄一句話,都會記在心裏,如鲠在喉。

還好,我在他身邊也待過幾年,知道有些事,你只能自己想開點,不要鑽牛角尖。

所以我們吵架的時候,大都是他在罵我,他不是話多的人,平時也不是一定會出口傷人的,但是,在我面前,他連語氣詞都是帶刺的。

這天晚上,他說:“許煦,你現在除了做飯,還會做別的嗎?你就這麽喜歡做飯給別人吃?你怎麽不去開個飯館?”

他說:“我把你放回研究所,你就好好搞你的物理,別弄什麽幺蛾子。你不是喜歡搞物理嗎,我現在不關着你了,你只要不跑,不和這些人來往,我就讓你繼續待在研究所,不然你就給我回家,以後都別想碰物理。”

他很熟練地威脅我。

他總是威脅我。

我的缺點,在于我還想好好過日子,每天看點書,在A組裏好好工作,我不能和他破釜沉舟,所以他的威脅總是奏效。

其實,我很想告訴他。我并不是喜歡做飯給別人吃。在A組裏,我剛進來的時候,地位是最低的,還在小白之後。我是空降下來的,沒有讓人心悅誠服的履歷,而且,我也在他們意料之中,“發揮”出了一個空降兵應有的“水平”。他們這些知識分子,天生有一股傲氣,對我這種人,他們其實是不怎麽看得起的。

其實,我也很想告訴他,我其實對研究所并沒有那麽深的執念了,我現在很懶,你只要給我一個離你遠點的地方,我就可以準備安度晚年了。

但是這些話我都不會和他說。因為他聽不懂。他也不會聽。

有什麽比這個更悲哀的。

我是這樣的喜歡你,但是我的話你卻一句都聽不懂。

我想我大概還是喜歡他的。

不然,我也不會聽他說着說着,就難受了起來。

這個叫李祝融的人,他不能和我在一起了——我用了十年時間,終于确信這一件事。

性格也好,際遇弄人也好,是我不配也好,是他命中注定要一個人也好……

我很清楚,等着我們的是什麽。

這世上有很多事,不是不想,而是不能。有些事,不是你想忘就能忘。他現在一口一個“你給我老實地在北京呆着,別老想着跑”,我聽着,竟也隐隐的高興。

我想他應該是喜歡我的。

但是我們不能在一起了。

很多往事,紛紛擾擾,每一件都不致命,卻能把我小心翼翼積攢起來的哪一點溫情全部葬送掉。

誰都會說,得過且過,難得糊塗,能忍就忍,反正又不會死人。

可是,在你被蚊子咬得滿身是包的時候,如果一個人對你說:蚊子咬你也沒什麽要緊,反正只吸你一點血,你又不會死,所以你不用理會蚊子,該幹什麽幹什麽。聽着有理,你做得到嗎?

過去的事,是無數只張狂的蚊子,最痛苦的時間已經過去,現在我只剩下滿身的包,它們還時不時地地湧出來,狠狠地咬我一口。

我宿舍沒有多餘的床,沙發又小,李祝融罵完我之後,把外套脫了,穿一件襯衫,坐在了床上。

我本能地從床上彈了起來。

我怕他。

尤其是在這時候。

我寧願去牆角站一夜。

他這種人,平時做事都是有計劃的,每一分鐘都已經早就預排好。但是他的脾氣是唯我獨尊的,想做什麽就做什麽,他要是忽然心血來潮,誰都奈何不了他。

我打不過他,他只要一只手就可以把我兩只手的手腕握住,反剪,于是我就動彈不了了。

唯一的慰藉,是他不喜歡動手打人,最多明天一看手腕上捏出一圈淤青而已。

我彈起來之後,他的臉色變了變。

“我……我去喝點水。”我本來想說去洗澡的,但是洗澡雖然拖延的時間長,可是怎麽聽怎麽像為了某件事做準備的意思。

我跑到了廚房,從冰箱裏弄了幾塊冰出來,嚼碎了,頭腦總算凍得清楚了一點。

我回房間的時候,他已經很不耐煩地坐在床邊上,翻着我放在床頭的一本書。

我默默地從衣櫃上層拖出一床棉被和幾條毯子,準備跑到客廳去。

“你在幹什麽?”他瞄了我一眼。

“我睡客廳的沙發上。”我向他解釋。

他的臉色頓時一沉。

“你發什麽神經?”他挑起眉毛:“把被子放回去,上床睡覺!”

我只當沒聽見,抱着被子往客廳做,他站起來,一把攥住我手臂,往後面一拗,我手上的東西都掉到了地上。

“不要讓我再說第二遍。”他把我摁在床上,警告之後,很大度地放開我了。

我默默地把被子放了回去。

這天晚上,我們是一起睡的。

他精力充沛,睡也可以不睡也不困,在被子裏一會捏捏我的腰,一會兒掐一下我的手,還嫌棄地點評:“你瘦得一點肉都沒有了。”

我躲了兩下,躲不開,反而被他用手臂勾着腰,固定住了。

他的性格大概和獅子是一樣的,獅子吃飽了,也會偶然露出懶洋洋的樣子,平易近人,安全無害。然而如果心情不好,自然是撞在槍口上的人就倒黴了。

我不是董存瑞,不想去炸這座碉堡。當然,我年輕的時候不自量力地炸過,可惜敗得慘烈。

他躺在枕頭上,那樣漂亮耀眼的一張臉,窗外的月光照進來,他像一尊大理石雕像,皮膚上一點瑕疵也無。

他把手按在我頭上,把我的頭像擰燈泡一樣擰着,讓我和他面面相觑,然後,他忽然翹起唇角,笑了起來。

我怕看他的笑容,也怕看他的眼睛。

這不是心虛,這只是單純的懼怕。

他在我臉上捏了一下,忽然說道:“我很久沒有捏你的臉了、”

不是很久,是十年。

十年前,我是那樣地縱容他。他高中時候,和鄭野狐他們就喝酒,回來時候已經半醺了,我忙活着給他做醒酒湯,他被我放在沙發上,醉得眼睛都朦胧了,看着我,卻呵呵傻笑起來。我吓了一跳,過去看他,被他一把擰住了臉,還左右轉了一下。

十年過去,物是人非,萬事皆休。

我并不是不知道現在是什麽情況。

我也不是不記得他當年做過的事。他對我說過的那些話,我記得清楚,做過的那些事,我也記得很明白。

但畢竟還是喜歡的。

十點左右,他已經睡着了。他

最近應該是很忙,仔細近看,眼睛下有淡淡的青色,所以才睡得這樣快。

但是我卻睡不着。被他箍着腰,連翻身都翻不了,只能睜大眼睛看近在咫尺的他的臉。

我以前很喜歡他的眼睛,帶着點混血的痕跡。他睫毛很密,像個孩子,和他一貫冷漠高傲的形象很是不符。他睡着的時候,睫羽安靜地停在那裏,整個人都柔和起來。

我忽然有點希望他就這樣一直睡下去。

睡着的時候,沒有固執的驕傲,也沒有跋扈的脾氣,也不會罵人,不會讓我們越走越遠。

他睡得熟,我伸出手指,很是大膽地在他臉上輕輕劃了一下,他睡得這樣沉,竟然沒有醒過來。

我用手指從他額上一直劃下來,劃過筆挺的鼻子,劃過淺色的唇,精致的下巴。這樣漂亮的輪廓,這樣熟悉的觸覺。

很多年前,那個叫許煦的青年,也趁他睡着的時候這樣做過。

我想,我還是喜歡他的。

只是這樣地看着他,心裏就高興起來,像胸中有許多氣泡一樣,漸漸膨脹起來,占據整個胸腔。說不出的愉快。

然而我一直在想,其實我們的緣分應該也就到這了。他生兒子也好,玩陳珂也好……都與我無關。

我喜歡他,但是我們不能在一起。

他才二十五歲,有大好前程,他會遇到很多事,很多人,有人會占據他心中最重要的位置……

只是想着,都覺得心口隐隐作痛。

我是這樣地喜歡他。

然而,他有他的人生,我有我的人生。我參與不了他的生活,他的未來裏,沒有我的份。他會漸漸成熟,老去,死在溫暖的床上。然而這些都不關我的事了。

我是這樣的舍不得。

我用了十二年的時間,喜歡着一個人。我想我剩下的人生應該也是會喜歡他的。但是我下定決心和他分開,分道揚镳,相忘江湖。這已經無關喜歡。

人活一世,除了愛情,總該有點別的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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