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早上醒來的時候,他大概是有什麽急事,已經走了。

大晴天,風在外面吹得嗚嗚的響,忽然很想在床上躺一整天。

研究所周末不上班,不過對于我那些怪胎同事來說,上班和休息是一樣,反正都是要搞研究。

我在床上躺了一會,迷迷糊糊地睡到中午,餓得醒了過來。

爬起來去做飯,順便洗了個澡,把空調打到最高。又趴回床上,躺在床上看書。

我有很多生活習慣是很不健康的,晚睡晚起,賴在床上可以趴一整天,不餓到快休克就不吃東西……

我從小就是可以看書看一整天的人。最喜歡的就是躺在床上看書,我眼睛視力極差,而且問題不只是近視而已,用佑栖的話說,我的眼睛要是哪天忽然瞎了,他一點都不奇怪。

下午,就着昨晚剩下的菜吃了點飯,倒在沙發上,玩了一會平板電腦,最後決定還是去研究所轉一轉。

今天是大晴天,小白這個沉迷游戲的不良少年倒是很懂得享受生活,搬了桌椅到休息室的陽臺上,面前擺着一杯大可樂和一大袋子零食,戴着耳機,搖頭晃腦地在那玩游戲。

我拿了一本書,也坐到了陽臺上。

這幾年來,我越來越畏寒,也開始喜歡曬太陽。陽臺上有很多花,是組長王治種的。

我看了半天書,忽然肩膀上被人狠狠一拍,小白大叫:“你怎麽來了啊?”

“我來了很久了。”我頭也不擡。

小白大概是玩累了,對我那本書表現出了極大的興趣,伸手就搶:“你這是什麽書啊?給我看看。”

“明朝著作,你看不懂的。”我作勢護住書。

像小白這種青春期還沒過的少年,如果你想讓他去做什麽事,只需要告訴他不許他去做那件事就行了。

于是,他很兇悍地一把攥住我的書,嚷道:“快給我看!”

“不給。”

“快給我!給我!”小白兇狠地朝我龇牙:“不給我我就撕了它!”

逗這孩子實在太有意思,他性格單純,什麽事都寫在臉上,想要什麽都會說,不給他就搶,簡直和林佑栖以前養的那條薩摩耶是一模一樣的性格。

“你們在搶什麽?”蒙肅的聲音傳了過

來。

我新到A組,對我這些同事的家世背景都研究不多,只知道齊景家世顯赫,現在看來,蒙肅家境應該也不錯,至少,他身上這件煙灰色的大衣,我就只在李祝融的對頭鄭野狐身上看見過。

蒙肅很年輕,但是身量高,氣質又冷,表情淡然,他靠在陽臺和休息室之間的門上,看着我和小白搶書,倒像是來主持公道的人。

“蒙肅,他看色情小說。”小白忙不疊地告狀:“他自己說的,還不給我看。”

我笑得開心:“是啊,你是未成年人,不能給你看……”

小白登時出離憤怒,撲上來就搶。

小白年紀小,心性還沒定下來,組長王治怕他學壞,把書架上的藏書裏不适合少年兒童觀看的都收到一起,禁止他看。他們都拿這件事當笑話說。

“哎,別搶了。”蒙肅很熟練地一手抓着一個,把我們分開,然後把小白扒到一邊,順手沒收了我的書,看了一眼:“你沒事逗他幹什麽?”

“就是因為沒事才逗他啊。”我好整以暇地說。

蒙肅不贊同地看了我一眼,朝小白揚了揚那本書的封面:“這是《拍案驚奇》,書架上還有一本,你搶什麽?”

小白頓時情緒低落下來,哀怨地看着我,不甘心地說:“騙子。”

顯然,我遮遮掩掩的态度,成功地讓他以為我看的是另外一本號稱中國第五大名著的明代小說。

本來還想再逗一下小白的,但是,忽然回到休息室的林森讓我打消了這念頭。

都說蒙肅性格冷,但真正表情一天到晚沒有一點變化的人,其實是林森。

這個下午,我和林森之間,發生了一段讓小白笑得在沙發裏打滾的對話。

“林森,你昨晚上什麽時候回去的?”

“九點。”

我努力回憶了一下,算了算,他大概在客廳等了有半個小時。

“那你昨晚吃的什麽?”我心虛地問他。

“飯。”

他的回答讓小白笑得從沙發上滾了下來。

“沒別的事我去實驗室了。”他很從容地說完,不等我回答,轉身朝着他來的門又走了回去。

我站在休息室裏,一時竟然不

知道說什麽好。

我不是沒有眼力的人,林森這個反應,顯然是生氣了。

“你怎麽惹着他了?”蒙肅抱着手,靠在門上,雖然我的注意力放在林森身上。但是我也察覺到了,他今天和以前的那個冷冰冰的蒙肅稍有不同,似乎有了點人情味,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個天氣,他竟然顯出了一絲慵懶。

他的臉很端正,鼻梁高,眼睛并不算狹長,而是帶着點“星眸”的意思,盯着人看的時候,眼神裏就透着寒意。

我記得,第一次見他的時候,我剛拆了石膏,又有點感冒,流着清鼻涕,鼻頭都擤得通紅了。眼睛也不大睜得開,迷迷糊糊地被李祝融扔到這裏,王治有重要的事,負責接待我的是他。

我當時暈暈沉沉的,只記得他是個高大的男人,一見面就替我接過了行李箱,只說了一句“我是蒙肅”就再沒開過口。我跟在他後面,一層層爬樓,他穿的似乎是一件黑色的大衣,背脊寬厚。他腿長,走得快了,又停下來等我。

我對他的第一印象很好,因為整個上午,他都在指揮搬家的人把我的家具擺好,還給我畫了張學校的的地圖。

後來帶我參觀研究所,他的态度也是讓人感覺自在的那種疏離。不刺探,不廢話,也不是态度惡劣。我那時候心裏對他已經有了個譜,用文绉绉的話說:“此子非池中物。”

在這樣一個人面前,我沒必要隐瞞什麽。

“沒事,昨晚上我家有客人,和林森有點沖突。”我回答了蒙肅的問題。

“上次掐林森脖子的那位客人?”蒙肅的眼神幾乎可以刺穿人心。

我默認,從他手裏把那本書拿出來,放回書架上。

“我餓了,回家做飯了。你們兩個要不要來我家吃晚飯?”

小白忙着玩游戲,頭也不擡,朝我擺了擺手表示沒空。反倒是蒙肅,順手拿起了衣架上的帽子,跟着我出了門。

我一直很好奇,他家的家境應該是怎樣的?他家境至少是殷富,衣着做事的風格都很西式,卻看過中國的古文,當然,最奇怪的是,他還是一個物理學家。

他和小白都住在我樓上,蹭飯也方便。

我不喜歡吃蔬菜,買的都是些能放得久的東西,冰箱裏有雞蛋,一把韭黃,雞肉,我心血來潮,走到客廳去問蒙肅:“我做蒸飯給你吃吧?”

彼時蒙肅正在研究我放在茶幾上的那一缸魚,聽到我的話,擡起眼睛問我:“蒸飯?”

“比炒飯好吃。”我從流理臺上掏出幾個巴掌大小的陶碗,一字擺開,拿了盆開始淘米。

我最讨厭的事就是洗鍋,尤其讨厭洗煮飯的鍋,這道蒸飯還是我從一個廣東飯館裏學來的,先把飯蒸到半熟,然後韭菜切段,和雞肉一起炒香,蓋在飯上,放進蒸鍋,又把調好的蒸蛋放進鍋裏,然後就等着飯熟。

蒙肅反正只知道拌飯,我又不想吃飯,自然是怎麽簡單怎麽來。

“你家是哪裏的?”我坐在蒙肅對面的沙發上,把整個人都彎進沙發裏。

“你怎麽會做飯的?”蒙肅不答反問。

他不想回答的意思太明顯,以至于我有了一種說錯話的愧疚感。

“我以前讀書的時候,父母都不在家,只能自己做飯。”

事實上,我讀小學的時候,我爸經常很早就下課了,但是他不會做飯,我也不會,于是我們兩個人就坐在客廳裏,餓得大眼瞪着小眼,等着我媽回來做飯。

我爸是個脾氣古怪的物理教授,他不會交際,不會做飯,他甚至也不會像別人的父親一樣,拍着我肩膀和我聊一些男人之間的話題。他戴着高度眼鏡,永遠沉默,清瘦,穿着我媽洗得幹幹淨淨的白襯衫。他只會教書,只會研究物理。

但是他教會了我一件事,叫做信仰。

他一輩子都在為物理忙,當學生的時候學物理,當老師的時候教別人學物理,我仍然記得小時候我媽沒空,讓他帶我,他帶我去上課。把我放在講臺上玩粉筆,他自己給學生講課,寫板書,粉筆灰紛紛揚揚的落下來。講臺和地板之間有個落差,他總是忘記,寫板書後退的時候一腳踩空,險些摔倒。

他對錢沒有概念,他也不在乎吃的是什麽,只要溫飽就好。他最開心的時候,就是有人聽他講物理的時候,那時候他兩眼放光,那清瘦身體裏簡直像是有什麽東西在燃燒一樣。

他這樣不谙世事的老師,不會點到,不會講笑話,不會請學生吃飯。按理說,他教不出太好的學生。但是,整個C大,最好的物理學生都是他班上出的。

我永遠記得,當他看着一個學生,用一種孩子般迷惑不解的眼神盯着他,問他:“你為什麽不學物理呢?

物理很好啊……”

是啊,物理确實很好啊。

但是我,已經不是當年的那個許煦,我辍學太久,再拿起書來,一字不識。

我是他教出來的最得意的學生,卻也是唯一一個讓他心痛到半夜睡不着的學生。

我十七歲的時候,進了他夢寐以求的學校,四年過去,眼看着我就要進入那個作為國內物理學界标志的研究所,卻因為情感醜聞而退學,葬送了我身為一個物理學生的未來。

我去考法學學位的那天,回來的時候,我媽和我說,我走之後,我爸把自己關在書房裏,四十多歲的大學教授,在書房裏嗚嗚地哭。

我從來沒有見過我爸哭,我仍然記得,我小的時候,他怕我亂動,把我扛在肩膀上。遇到他的同事,他紅了臉,笨拙地介紹:“這是我……我兒子。”我仍然記得,我考上R大那天,從來不喝酒的他,不知道從哪裏弄了一瓶酒來,一定要和我“幹杯”,最後喝了兩杯,就醉得昏睡過去。

我從沒想過,我爸會哭。

李祝融一直問我,我到底在犟什麽。我也不知道,我在為什麽而犟着不肯讓步,也許,就只是為了那個曾經在書房裏哭了一夜的老男人。為了那個已經葬送的他教給我的信仰。

這段時間以來,我對李祝融說過很多話,其中有很多假話。但是有一句話,是真的。

那是在C城的醫院裏,我躺了半個月,然後蘇醒過來,我對他說:“李祝融,我這輩子最後悔的事,就是遇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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