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愚人節的第二天,我的感冒好了一點。

在我感冒期間,蒙肅很好地扮演了一個不會照顧人還硬要照顧人的“好學弟”的角色,而且他這個人很好玩,你要是指出他的錯誤,他還會惱羞成怒,被他照顧,實在是很危險的一件事。

星期五是大晴天,早上六點,蒙肅就來了,帶了一份不知道是魚片粥還是什麽粥的早餐,逼着我吃完,然後像趕鴨子一樣把我趕上了他的車。

春天的淩晨,氣溫簡直是滴水成冰,外面只有微微的光,車裏的暖氣倒是開得很足,他開一輛藍色的SUV,隐約是雙B車,車裏很寬敞,我自覺爬到後排去睡覺。

大概是路況不好,我有點暈車。車裏開着燈,蒙肅的臉在後視鏡裏端正得像汽車廣告,我爬起來,靠着車窗和他說話。

我問他:“蒙肅,你以前是不是不太喜歡我?”

“哪個以前?”他臉上表情紋絲不動。

“我剛到研究所的時候。”

大概是這兩天和蒙肅在一起久了,我也被傳染了他的說話方式:直截了當,從不拐彎抹角。

他沉默了一會,就在我以為他不會回答我的時候,忽然說道:“你那時候太孬了。”

我還沒說話,他又補上一句:“當然,你現在也好不到哪去。”

到平谷的時候,天已經開始大亮了,平谷的桃園千畝确實不是吹的,偌大的桃園一望過去,無邊無際,桃花已經開了不少,雲蒸霞蔚,很是漂亮。

我在車上被搖得昏昏沉沉的,幾乎快要睡着了,忽然被蒙肅從車上抓下來,早上七點,市郊的空氣冷冽,吸一口,整個肺都好像舒展開來,舒服得讓人忍不住嘆息,臉上冰涼的,被蒙肅拖着往桃花海裏走。

空氣清新冷冽,滿目都是鮮豔的顏色,桃花是沒什麽香味的,重重疊疊,花的海洋。

蒙肅教訓我:“你平時都悶在房間裏,要是多到這些地方走一走,免疫力也不會這麽差……”

會做實驗做到下午四點吃中飯的人也有資格這樣教訓我?

我默默腹诽着,被他在花海裏拖來拖去,早上出門急,我沒戴圍巾,凍得縮起脖子,想也知道那姿勢有多猥瑣。走到一條水渠邊上的時候,蒙肅忽然轉過身來,抓着我肩膀。

“把脖子伸直!”

他皺着眉,一臉嫌棄的表情。

我伸直了脖子。

他把自己脖子上的灰色暗格子的羊絨圍巾解了下來,系在了我脖子上。

圍巾上有很淡的草木香,還帶着他的體溫,溫暖得像我的錯覺。

在他系圍巾的過程中,我一直處于一種石化狀态,怔怔地看着他在我脖子上擺弄許久,退後一步,贊許地點點頭,忽然又伸出手來,想要調整一下……

我躲開了他最後的那一下。

“好餓……這裏有吃飯的地方嗎?我們去吃飯吧……”我匆匆地沿着水渠往前走,說着轉移話題的話。

我像一個撿到了不屬于自己的東西的人,惶恐心虛,如芒在背。

平谷有許多做農家菜的飯館,蒙肅選了裝修最漂亮也最幹淨的一家,裝潢比市區的酒店也差不了多少,外觀是清朝的紅牆琉璃瓦,有兩層樓,我們選了二樓的包廂。

賞桃花的旺季還沒有到,裏面客人不多,經過圍巾的那一出,等上菜的時間就分外地難熬起來,蒙肅這種看偵探小說看了開頭就知道結尾的智商,又不是林森那種目中無人的書呆子,對我态度的轉變洞察得一清二楚。他雖然不是什麽自負的人,但是畢竟也是家世優越,又是被人捧着的物理天才,自有他的驕傲。我不理他,他也不會來理我。

我撐了三分鐘,終于做不下去了,借口上廁所,拿了煙從包廂裏出來了。

這個飯店設計不太合理,走廊的采光有問題,昏暗得很,我覺得頭有點暈,走到走廊盡頭的窗口旁邊,把窗戶推開,點了一支煙。

快到中午了,太陽升得老高。可以清晰地看見光和暗的分界線,空氣裏的微塵亂飛。

我腦袋裏亂糟糟的,許多事都攪在了一起,一會兒是蒙肅的圍巾,一會兒是回去要怎麽應對李祝融的怒火……我已經是三十多歲的人了,做出這樣顧前不顧後的事,确實不應該。

好在還有煙。

我吸了兩支煙,喉嚨癢癢的,剛要咳嗽,走廊盡頭的包廂門忽然被人推開,一個高高瘦瘦的青年從裏面走了出來,他懷裏還摟着個妝扮很妖嬈的女人。

他看見我,怔住了。

青年很瘦,眼眶有點陷下去,他的臉很窄,眉眼都細長。

我是看到他琥珀色的

眼睛才想起他是誰的。

他是羅秦。

如果一定要說,在我二十一歲之前,有什麽時候,是深切認識到李祝融的惡劣性格的話,就是我大三那一年,李祝融和鄭野狐捉弄羅秦的事。

那時候,李祝融和鄭野狐,都是十五六歲的少年,最是飛揚跋扈唯我獨尊,他們從小到大,受過的所有教育,都告訴他們:別人的喜怒哀樂都與你無關。你有資格恣意歡谑,踐踏着他人的自尊得到快樂。

羅秦,其實也是家世顯赫的,他的祖父和李祝融祖父的職位不相上下,但是,同樣的鐵血教育下,李祝融繼承了他祖父的鐵血手段,羅琴卻變成了一個懦弱蒼白的少年。

很多男孩子小時候,夥伴中都會有那樣一個角色:蒼白,瘦弱,家庭不完整,被欺負了也不敢吭聲,永遠是比人的出氣筒。

他們太年輕,以至于連最基本地尊重他人的道理也不懂,他們擁有了傷害他人的能力,卻沒有控制自己的能力,他們永遠不知道什麽是“度”。

李祝融十六歲那年的冬天,他和鄭野狐,因為一件小事,把羅秦的褲子扒下來,扔到院子裏,然後哈哈大笑着打電話叫人來看。我是第一個目睹這件事的人。

已經十四歲的少年,被扒了褲子,畏縮地躲在沙發後面,因為屈辱和憤怒,他的臉上都是眼淚,而這件事的兩個始作俑者,卻大笑着,把他從沙發後面拖出來給我看。

因為這件事,我和李祝融吵了一架,我借我的褲子給羅秦,他沒有接,他神思恍惚地走到院子裏,把自己的褲子撿起來,穿上,回了自己的家。

在那之後,他再也沒有和李祝融或者鄭野狐出現在同一個場合。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和李祝融的關系,所以他才恨上了我。以前我一直對他很好,對李祝融的朋友,我向來是一視同仁。也許是我太遲鈍,他們有時候會欺負羅秦,打他,或者開帶着侮辱性的玩笑,我只當他們是玩得過分了一點,沒有疾言厲色地勸阻過。

我只知道,羅秦恨我。

我二十一歲的時候,從R大退學,在學校門口看到他,他開着一輛敞篷跑車,朝我啐了一口,說:“死同性戀!”

我想,我做人确實很失敗,每一個我想要好好對待的人,最後做出的事,都讓我寒心。

羅秦看到我,并沒有說話,他甚至也沒露出認出我的跡象,他只是站在那裏,笑得有點輕佻。

我把煙頭在窗臺上按滅了,從他身邊走過,回了包廂,在包廂門口碰上出來找我的蒙肅。沒有對話,一起進去了。

我可以清晰地感覺到,背後有一道視線,陰冷得像蛇,讓我整個脊背都僵硬。

菜色很漂亮,味道也尚可,我早就嚷嚷着餓了,自然要顯出餓的樣子,磨磨唧唧地吃到十二點半,蒙肅結了帳,我沒有和他争。

我甚至不知道,我還有沒有回請他的機會。

下午本來是要去石林峽看看,但是,發生了一點意外。

我們走出飯店門口的時候,一輛黑色淩志,幾乎是氣勢洶洶地直沖過來,蒙肅拖着我退上臺階,飯店的保安上去,剛要說話,淩志的車門幾乎是被踹開了,盛怒的李祝融,從裏面走了出來。

我自己走了過去。

蒙肅在這時候,拉住了我的手。

我不知道他哪來的那麽大的力氣,我整個人被他拖到他身後,李祝融的臉色簡直是在預告一場災難。

“蒙肅,你管什麽閑事!”我伸手去掰他的手指:“你還真以為你是我什麽人了,你正義感過剩嗎!”

蒙肅冷着臉,一言不發,只挑釁地看着李祝融。

我快瘋了。

蒙肅大概還不清楚,李祝融是什麽人,他從小就是跟着實戰的軍人學的格鬥,下手又準又狠,完全不顧及後果的打法,蒙肅對上他,只有吃虧的份。一個月前我們還素不相識,我不想害他。

李祝融徑直走了過來,我掰着蒙肅的手,哀求地看着他,我不管蒙肅事後會不會唾棄我,只低聲下氣地跟李祝融告饒:“我錯了,我跟你回去,你不要打人。”

李祝融笑了起來。

他笑的時候,眼睛眯着,狹長,他這樣輕松,像是在開一個無關大雅的玩笑。

他說:“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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