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按照家裏這邊的風俗,整歲的生日是要辦宴席的。
我爸不喜歡熱鬧,所以生日不會大辦,應該就是請一兩桌平時往來得比較勤的親戚朋友,然後我媽自己做一頓飯,大家熱熱鬧鬧地吃一頓就散了。
我家裏不大,三室兩廳帶廚衛,我爸平時把客廳當書房,把書房當儲藏室,客廳裏總是堆着一堆書,還不讓我媽整理,說我媽會弄亂他的書。
我的卧室,雖然我已經很久不住在家裏,但就算家裏的東西沒處放,我媽也絕不把雜物堆到我的卧室裏。
我知道,他們其實希望我回去住。
回N市,也不是不可以,我的法學還不錯,回去也找得到地方教書。但是我不想回去。
我爸這一輩子,傲骨铮铮,他是那種最老式的文人,從不折腰。同事背後造謠說他收了學生的禮,他能當面對峙,逼得別人公開道歉。
他唯一的污點,大概就是我。
有一次,我和他一起去書店,那時候我剛被退學,我媽讓他帶我出去走走散散心,他是整天悶在家裏搞學術的讀書人,哪裏知道什麽地方好玩,想要帶我看學校後山的亭子,轉了半天沒找到路上去。絞盡腦汁,終于決定帶我去書店。
在書店裏,隔着一個書架,他的同事,明明看見了我和他,還刻意大聲宣揚着:“聽說許教授家裏的兒子是個同性戀”。
他那時候正從書架上往下拿一本物理書,聽到這話,整個人都僵住了。
我永遠記得他那時的神情。
他像是一瞬間蒼老了十歲。
上樓的時候,李祝融忽然叫住了我。
我走在前面,他在等着袁海他們把禮物準備好,然後一手提着一堆紙袋子,很潇灑地打發了袁海他們,提着他的“禮物”跟在了我後面。
我家在三樓。住在左手邊,門上貼的春聯是我爸親手寫的,他寫得一手好字,清瘦的宋體,用來寫春聯有點過于凄涼了。
我這輩子虧欠最多的兩個人,此刻就在這扇門後面。
我掃了一眼我家的門,繼續往上走。
這棟居民樓有五層,走到最後四樓上面的樓梯,他大概以為五樓就是我家,叫了我一聲:“老師!”
“怎麽了?”
他站在昏暗的樓道裏,像一個英俊的吸血鬼,穿着純手工的意大利西裝,頭發全部攏到耳後,露出混血兒特有的一張漂亮面孔,丹鳳眼裏帶着笑意,朝我擡起下巴來:“老師,我頭發亂了。”
他臉頰左邊有一縷頭發垂了下來。
我安靜地走回去,替他把那縷頭發重新別到耳朵後面。
在我伸手替他別頭發的瞬間,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在我臉頰上啄了一下。
“老師笑一笑嘛!”他得意地要求我,這神态像極了十年前那個蠻橫霸道、高興起來還會撒嬌的少年。
我沒有理他。
“你在這等一下。”我讓他停在五樓下面一點的樓梯上:“我先去敲門。”
他皺了皺眉,露出不高興的神情。但是我知道他這是裝的,他臉上有情緒的時候,很少是一時遏制不住,大部分時候,都是吸引我的注意。
我不再管他,自己朝五樓走去。
十分鐘後,他走上了樓頂的天臺。
“HI,小哲。”我坐在圍欄上,好整以暇地和他打招呼。
他還提着那些可笑的“禮物”,臉上神情十分陰沉。上天臺的門很矮,他站在那裏,越發顯得高大。
但是,高大有什麽用呢?從門口到我坐着的圍欄至少有十五米,在他跑過來之前,我有足夠的時間翻身跳下去。他又不是劉翔。
今天是三月十四,距離他在C城重新遇到我,已經過去了很多很多個月,距離我們第一次見面,已經過去了十多年。
真奇怪,越是到了這時候,人反而不傷心了,而是感到一種麻木的滿足。
“許煦,你想幹什麽?”他臉上的表情已經夠吓人了。
“沒幹什麽。”我雙手撐着欄杆,不時無聊地左右看看:“我只是覺得,我們需要好好聊一下了。”
“你瘋了嗎!跑這上面聊天!”他臉上薄怒的神色:“你先過來,到我這裏來,不要讓我生氣。”
我別過臉去,看了一眼下面的風景。我選的位置不錯,下面沒有樹,全是水泥地面。上次在林佑栖那裏看到一篇醫學報告,說是超過十二米,跳到堅硬地面上,死亡的概率大概是多少多少。
“小哲,我們有多久沒有好好說話了?”我平靜地問他。
他已經把那些禮物都扔在了地上,煩躁地扯松了領帶,我猜他現在一定很想揍我一頓,可惜他揍不到我了。
“我一直在和你好好說話。”他嘴硬地說完,抿着唇。
“又在騙人了。”我告訴他:“小哲,兩個人能交流的前提,是平等。就算不平等,也要互相有籌碼。但是,這些天來,你拿我朋友威脅我,拿我父母威脅我。我一步步退讓。我想不通,為什麽我會輸到這麽慘,難道是因為你沒有可以讓我威脅的東西,我想了很久,終于想到了一件可以威脅你的東西……那就是我自己的命。”
他咬緊了牙。
“你想要什麽,你就說,我都可以給你。”他惡狠狠地說:“你先回來。”
“談判不是這樣的。”我耐心地告訴他:“你不能給一個籠統的概念,您要給一個我看得見的好處,比如說,你可以說,今天我們不去你家了。我們回北京去。這就是誠意。”
他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我一看他的神情,就知道他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你回來。回來我就和你談。”他已經有點煩躁了:“你不會跳的,你想想你爸媽,他們就在樓下,難道你要他們看你的屍體?”
“那是你的事了。”我輕描淡寫地說道:“我死了是火化還是土埋,用什麽棺材,葬在哪裏,都随你便!”
“閉嘴!”他雙手插進自己的頭發,朝我吼道:“你給我閉嘴!你這個懦夫!你敢跳下去,我就弄死你爸媽!我說到做到!”
“你不會的。”我在天臺的寒風裏瑟縮了一下:“等我死了,你就會想:到底是誰的錯呢?為什麽許煦會不想活了呢?然後你就開始回憶,你就會發現,原來是你自己,是你讓我不想活了……然後,你也許會有那麽一點點後悔吧,誰知道呢……”
“你閉嘴!”他惡狠狠地打斷我的話:“你懂什麽!你什麽都怕!什麽都在乎!你在乎的那些東西有什麽要緊!那些人沒了你也不會死!”
“那你呢,你沒了我會死嗎!”
他沒有回答,而是蹲了下去。
“你為什麽不來找我呢?”我看了一眼灰蒙蒙的天空,忽然笑了起來:“昨天,羅秦告訴我,你兒子,是你和一個美國女人生的。我昨天才知道她的名字……”
他現在,一定會想要弄死羅秦了。
可是,我卻很感激羅秦。
我一直逃避的那個問題,我避而不談的那個小孩,那個小孩的母親,還有他李祝融沒有和我在一起卻也沒有來尋找我的十年時間,都因為羅秦的一句話得以解釋。
他說:“許煦,你高估了自己。李祝融他需要的,不過是一個親人而已。”
“是這樣嗎?小哲?”我偏着頭問他:“你只要一個和你親近的人,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最好是你的小孩,只要他真心真意地對你好,和你親近。你就不需要我了?”
他蹲在地上,一米九的身形蹲起來也不顯佝偻,他似乎在發抖。
我一直懷疑,他有某種心理疾病,強迫症,或者心理上的暴力傾向,然而大部分時候,他那麽正常,像是一個過分冷酷的正常人。
我想我可能要失望了。
沒關系,反正我也失望很多次了。
那年在R大的校長室,我那樣失望,後來,也沒事了。這十年裏,我一直在失望,不也好好地活着。
再碰到他,不過是再失望一次,沒什麽大不了的。
“你什麽都不懂……”他的聲音沙啞着,像是壓抑着太多東西,他幾乎是在喃喃地說:“你該死的什麽都不懂!随便一個人就能弄死你,你什麽都不懂……”
“你不說,我怎麽會懂呢……”我閉上眼睛,企圖抑制某種滾燙的液體:“你什麽都不和我說,你要我怎麽懂?”
“我不能說!”他蹲在地上,像一只被抛棄的大狗一樣。擡起臉看着我,他的眼神讓我困惑,那裏面有太多東西。
我心口劇烈地抽疼起來。
“算了”,心裏有個聲音這樣說:放了他,也放了你自己。
這個人,我曾經喜歡到半夜睡不着覺,我怎麽舍得他難過?
可是他為什麽就舍得我難過?
我們又是什麽時候,走到了這地步?
“跟我道歉吧,小哲。”我狠狠地抹了一把眼睛,把臉別到一邊:“說對不起,然後回去吧……”
他站了起來,他似乎察覺到了什麽,他的表情有點慌亂,我猜他會道歉,但是他沒有。
他張了張嘴,像是想說什麽,但最後我只聽見模糊不清的幾個字。
“我……”
“什麽?”
“你他媽的給老子從那鬼地方下來!”他憤怒地大吼:“老子剛剛說了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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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鄭野狐和林尉打架,夏知非笑他,說:“一句我愛你就可以解決的事,搞得這麽難看。”
所以說,我羨慕陸非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