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我做了很多夢。

夢裏面,我時而在大學裏聽着教授上課,時而在租住的那間潮濕陰暗的地下室裏準備司法考試。偏偏每一個夢都是全身心投入,做夢做得酣暢淋漓,醒來之後比跑了一場馬拉松還辛苦。

當然,我從來沒有跑過馬拉松。

從去年秋天遇到李祝融開始,我已經漸漸習慣了在陌生的地方醒來。

一睜開眼就看見很漂亮的天花板,我對裝修一無所知,家裏不說,讀書的時候住學生宿舍,工作之後住教師宿舍,沒裝修過房子,不知道價格,只知道小幺家那種精致的風格會貴一點。

但是,這個天花板比小幺家的可好看多了。

我還記得,我有段時間喜歡歐洲古典文化,偶然看到米開朗琪羅的西斯廷教堂天頂畫,整個人被震懾住了。

普通家庭的天花板,最多吊個頂,四周還雕點什麽,這間房的天花板,卻是像天穹一樣的。穹頂是一幅關于宗教的畫,類似于印象畫派的色調,黃色的睡蓮浮在水中,水裏浮着類似于菱角的水草,由燈芯草、某種不知名的淡白色小花過渡到柔軟的草地,草地上,漂亮的小精靈相互追逐着,不少精靈簇擁着一個坐在水邊的美少年。水邊的樹林裏,一個女神躲在樹葉之後,偷偷地窺視這一切。

我看了一會,确定這幅畫畫的是古希臘神話裏那個變成水仙花的美少年。

這完全不像是“他”會喜歡的風格。

房間裏太漂亮,簡直不像是拿來住人的,歐式的四柱床,象牙白,床頭擺着一盤西洋棋,下到一半,大概是下棋的人被人突然叫了出去。

我坐在床上,大概是因為睡了太久,頭有點暈。旁邊倒是有杯水,就是不知道被人喝過沒。

“你醒了?”房間裏忽然響起另外一個人的聲音,吓了我一跳。

蒙肅站在門口,手還放在門上,他穿着一件藍色的牛仔襯衫,裏面是灰色T恤,從沒看見他穿得這樣休閑,我眼前一亮。

“今天是五月幾號?”我伸手去拿那杯水:“這水你喝過沒?”

我若無其事,他更是泰然自若,從牆邊的冰櫃裏倒了一杯水,遞過來給我:“今天是五月七日,你睡了兩天一夜。”

聽到這個日期,我的第一反應是:五一長假都快放完了。

不過,在這個地方,五一似乎是沒有長假的。

穿好衣服,跟着蒙肅去吃飯,房間外面是條很長的走廊,可以直接看到一樓的大客廳,穿着白衣黑褲的傭人來去匆匆,蒙肅帶着我往走廊明亮的一頭走,有個非常漂亮的露臺,一踏上露臺,帶着鹹味的海風毫不辟易地撲面而來。

我被眼前像007電影一樣的海景震懾到了。

蒙肅輕車熟路地替我拉開椅子,自己在我對面坐下,傭人動作迅速地端了食物上來,我伸手去揭,蒙肅動作很快地搶了先,一邊揭開蓋子一邊給我介紹:“這是我叫人按你上次的飯做的。”

蓋子下面,是地道的粵式煲仔飯,臘腸和臘鴨鋪在晶瑩的米飯上,香氣撲鼻。蒙肅皺着眉頭,低聲朝那端飯上來的傭人低聲說了句英語,那傭人低着頭,想把飯端下去,我連忙阻止:“別,吃這個就好。”

蒙肅臉色很不好看,拿了個勺子,在飯裏亂拌了一會,開始百無聊賴地喝起冰水來。

我吃了半碗飯,感覺胃裏好受點了,開始關心起四周的處境來。

前面是海灘,左邊是海灘,右邊是海灘,後面是連天花板都畫着神話故事的豪華別墅……

“這是你家?”我問蒙肅。

蒙肅點了點頭。

“你家是幹什麽的?”

“走私。”他言簡意赅說完,盯着我看我的反應。

我驚呆地看着他。

“騙你的。”他笑得開心:“我家不做犯法的事。”

“哦……那就好。”

“我爺爺是賣軍火的。”

我被飯嗆到了。

身為法律學教授,對這種振振有詞的家夥,我們有一個統稱:法盲。

相比“蒙肅家是賣軍火的”這種爆炸性的消息,“我現在身在美國”這個消息,就沒有那麽大的沖擊力了。

以前聽李祝融說過,美國也有幾個華人家族勢力很大,也是當耳邊風,聽見就算。但是等到自己親自見識到這種“勢力很大”的排場,我完全被震驚了。

有錢是一回事,大別墅是一回事,賣軍火是一回事,但是……聽到這樣的黑幫家族是華裔,我心裏這股莫名的民族自豪感是怎麽回事?

賣軍火的家族出了個搞量子物理的物理學家,已經算是奇葩了。

但是,我們在露臺上說話的時候,一個二十五六歲的女人上來和蒙肅打了個招呼,蒙肅介紹說那是他堂姐,叫Alice,我房間的天花板上的畫就是她畫的。

據蒙肅說,雖然他們家族裏的大部分人都繼承了他爺爺的光榮傳統,團結一心地賣起了軍火。但是他們家裏年輕人從事的職業還是很多樣化的。像他爸,研究的是軍事武器,他搞物理,他堂姐畫畫,他堂哥的一對雙胞胎搞音樂,都是很不錯的選擇。

我和他聊了半個小時,耐心鋪墊了半天,終于把話題引到了正題上。

我問他:“你上個月都沒回去上班,原來是回家了?”

“嗯,我停職了。”他雲淡風輕地告訴我。

“什麽!”我被他吓了一跳:“你開什麽玩笑?”

他只是笑,也不回答我。顯然不是開玩笑了。

“那你的課題怎麽辦?明年王治要調到上面,你就是A組組長……”就算你爺爺是賣軍火的,你也不能不升職啊。

“課題給齊景了。”他一副淡定的樣子:“我在研究所本來就呆不長,我去那,只是為了了解一些東西。”

怎麽聽起來像間諜一樣的?

眼見着話題被他越帶越遠,我連忙撥亂反正:“對了,你還沒說,你為什麽把我帶到這來,總不會是為了跟着你做研究。”

這個問題,我問起來無心,其實從在這個陌生地方醒來的第一秒,我就在思考這個問題。

我做了很多個設想。

好一點的,他是有“工作”上的事找我。但是這個可能性不大,沒人請同事是用綁架的方式請的。

差一點的,是他為了報複李祝融上次和他的沖突,刻意把我帶走。

最差的,是他壓根就不是我朋友,從一開始,就有什麽陰謀,一直潛伏着等待機會,然後一擊即中。這種無妄之災,和陳柯當初是一模一樣的。

其實,不管是哪一種,我都不會開口問他。

問了,未必會得到真話,還不如自己觀察。成年人之間相處總是這樣,彼此之間不信任,不肯直截了當地聽對方說話,而是喜歡自己暗地裏猜。

要不是自己的設想又被一一推翻,我也不會問他的。

蒙肅喝了一口水。

“你被囚禁了,對嗎?”

我驚訝地看着他。

“那個高幹子弟叫李祝融,我查過他,不是什麽好人。他是雙性戀,他的兒子是和美國的一個女明星生的。上個月我父親的人在替我監視他,我确定他囚禁了你。正好這次回美國,就把你帶了過來。你可以在這邊找到很好的工作,你的父母我也會妥善安排。還有你的未婚妻……”

蒙肅坐在我對面,他背後是太平洋的寥廓海景,我看着他形狀優美的薄唇一張一合,把我的處境娓娓道來。

原來,都已經過了那麽久。

久到,我已經忘了自己是被“囚禁”了。

這麽多天,我一直在竭力地達成一個讓自己和李祝融都滿意的協議,我坐在天臺邊上威脅,我和林佑栖費心算計,我竭力安撫李祝融,我這樣懦弱地周全……

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為,我沒有別的選擇。

我逃不了。

我逃過一次,被從C城廢舊的防空洞裏刨出來,住了三個月的院,肋骨斷掉兩三根,至今咳嗽帶着回音。

我太清楚李祝融是怎樣地只手遮天,我沒有說不的權力,我不能死,就算我死了,留下父母和朋友,算什麽?所以懦弱也好,作踐也好,我是法學教授也好,我是A組的許煦也好,我都沒有說“不”的權力。

而現在,這個叫蒙肅的人,他輕描淡寫地告訴我:你現在是在美國,你逃出來了,你的父母,朋友,都不會受到牽連……

果然,海風還是太大了,風裏都是沙子。

蒙肅張開手臂,像一個最溫和最善良的朋友一樣,給了我一個擁抱。

“放心,一切都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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