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再傷心,生活也還是要繼續的。更何況,安晚不認為自己夠得上傷心,她只是有點難過而已。嗯,小小的難過,僅此而已,她這樣告訴自己。

安晚覺得自己的靈魂被那場婚禮分成了兩半,一半繼續留在她的身體裏,和她一起上班,對認識的人禮貌微笑,專心工作,陪伴夏初,讓她的生活正常得無懈可擊。另一半卻漂浮在空中,如風中絮無根萍,終日恍惚,像是在等待着什麽,好讓它回到身體裏重生,或者,将它毀滅。安晚知道它在等待什麽,它在等夏寧,它想看他一眼,想聽到他的聲音,想感覺到他的氣息。但是她想不出還有什麽情況可以讓它重生,相反,她能想到無數種讓它毀滅的情景。

譬如她常常去他們以往常去的地方偶遇他,卻總也遇不到,終于她在女裝店的櫥窗外看到了他,他和他的妻子。夏寧以往從沒進過這種粉色系的服裝店,因為安晚更喜歡休閑一點寬松一點的,很明顯李沐的審美和她不一樣,于是大概如今夏寧常去的地方,再也不是他們曾經常去的地方了。她猜想他會不會從此也不再習慣散步,不再習慣吃路邊小店,不再習慣在深夜裏仰頭看星星。然後她會看見夏寧蹲下來親手為李沐穿上細跟的高跟鞋,神色坦然地如同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一件事。

譬如高中同學組織回母校重溫學習時光,一群人在空蕩蕩的自習教室裏找位置坐下來安心看書,她去得晚了,進門的時候一眼就看見夏寧,他還坐在原來他們常坐的那個位置,靠窗的位置是她的,旁邊的位置是他的。她看見他頻頻地看着左邊的空桌,以為他不習慣身邊沒有她,正打算走過去,發現李沐已經走到他面前了,并且坐在了他的右邊。她想着同學聚會也能帶家屬麽,腳步一頓,又看見李沐和他說了什麽,然後他起身,讓李沐坐了進去,靠窗的位置,本屬于她的位置。

又譬如她游魂似的走在街上,在熙熙攘攘的人山人海裏迎面碰上了夏寧,她口幹舌燥,不知道今夕何夕,只是呆呆地望着他,雙腳像是在地上紮了根,無論她怎麽努力都挪不動。他瘦了,他的眼睛裏多了些她看不懂的東西,他向她走過來了,她覺得時間仿佛被放慢了無數倍,周遭的景物就像是一幀幀的電影畫面,她可以清楚地看到夏寧臉上的每一個細小的表情,他微蹙了眉頭,他緊泯了唇,他的目光轉到了她的臉上,又輕飄飄地掠過,那樣漠然的目光,如同她只是個不相幹的路人。然後她會看見他身側站着被她忽視的李沐,他緊緊地牽着她的手,與她擦肩而過,時間倏地又回複了正常,身邊的吵鬧和擁擠瞬間包圍了她,抹去了所有他走過的痕跡。她回頭,卻只能看見他們遠去的被人群遮擋住的殘缺背影,很快連殘缺的背影也湮沒在人海裏。如此,擦肩陌路。

可是他連毀滅的機會都沒有給,它就這樣寂寞地飄着,不知何去何從。安晚不明白為什麽城市就這麽大,她卻從來沒有遇見過他。轉念一想城市的二十萬人口,要在這二十萬裏遇到她想要遇到的那一個,似乎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于是她只有等。有的人,等着等着就忘了;有的人,笑着笑着就哭了。很久很久的以後現實贏了,它回過頭來冷眼看我們,嘲笑我們當初的天真,以為看到了永恒。

秋天來了又走了,冬天的天空很低,春天點亮了色彩,夏天熱烈而纏綿,于是不知不覺又到了下一個秋天。安晚回國一年多,還是沒有見過夏寧。操辦了夏初的兩周年,七月流火的時候,她25歲了。喝了點紅酒,安晚覺得自己想寫點什麽。

把熟睡的夏初放到床上,給他蓋好被子,她輕輕地走到陽臺,在角落裏坐下,打開筆記本。外面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只有城市特有的灰白夜空。她進了自己的博客,被乍然響起的音樂聲吓了一跳,連忙把聲音關小,才發現是不小心取消了播放器的靜音。輕柔的音樂裏,她呆呆地望着博文編輯區裏的空白,發覺自己腦子裏一片混沌,再要細想,就只剩下不知在哪看過的一首詩。她愣了半晌,還是一個字一個字地敲了出來——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

……

明日隔山岳,世事兩茫茫。

作者有話要說:

(adsbygoogle = window.adsbygoogle || []).push({});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