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悲能傷人
夜色漸漸濃了起來,不再像初臨時的那種昏暗,斜挂在天上的明月将光線柔柔的灑在白雪上。潔白的地面被蒙上一層晶瑩,宛若躺在地上的玉石明鏡。山風微弱的盤旋在山谷中,發出宛如抽泣似的嗚咽。
一位道姑緩緩的穿行過山谷,她步履端莊卻帶着一種嬌美,絕美的面容卻有種讓人不敢亵渎的尊貴,眼波中靈動跳脫有種看穿一起的睿智,同時又透出一種悲天憫人的情懷。出塵之姿,宛若雲霞。轉過山谷,視野突然開闊了起來。擡眼望去卻是一處不高不矮的雪崖,一個人影就那麽突兀的立在上面。
那個人輕輕開口:“清虛真人?”
于睿駐足,聲音清冽卻含着慈悲:“你果然在這裏。”
那人沒有說話,依舊背對着道姑站立在那裏。他一襲黑色的大麾把自己包裹起來,上面已然沾上了不少雪花。
于睿嘆息一聲,淺淺邁步向雪崖走去:“三年前,你第一次來這裏,坐在此地對天傾吐悲聲,以致雙目淚血。兩年前,你第二次來這裏,渾身浴血傷重頻死,卻懷抱酒壇邊飲邊嘔血。一年前,第三次來這裏,一言不發不哭不笑,卻一夜白頭。之後的一年你不曾再來,我以為你看開了放下了,但你,終究還是回到這是非之地。”
“這裏不是是非之地,這裏是我命中最後一塊淨土,孽也好,緣也罷,不是我看不開,只是如果忘卻,是不是就意味着我舍棄了自己。”那人緩緩側過身子,側身露出的空隙中,顯現出一塊空無一字的玉石墓碑。
“萬事都有因果,第一年若你肯放下,便不會因傷心過度肺經受損,以至于武功大打折扣。第二年若你肯放下,便不會因力所不及,以至于受到那麽重的傷。第三年若你肯放下,便……”于睿深深的呼吸了下,慈悲中透出一種哀傷:“便不會屈服心魔,以至于堕入劫中。惡因有惡果,你本就是聰慧之人,為什麽不肯斬去惡因,終結循環呢?”
那個男子淡然溫和的聲音中帶着灰冷的漠然:“惡因惡果,這裏并非因,惡因本就是我,種種惡果原本由我而生,自然當我而食。”
于睿緩緩走到玉石碑前,手指輕輕拂過冰涼的碑面:“你不必自攬罪責,她求仁得仁,并未怪你。”
那人轉過頭來,鬥篷裏飄出幾縷銀白色的發絲。他望着平若鏡面的玉碑,良久才慢慢說出一句:“終究是我負她。”
“悲能傷人,心結當破,她若是泉下有知,絕不願你這般作踐自己。”于睿看了看身邊的男子,像是想看穿鬥篷下的神情和深藏的那個心。
那男子也回望了于睿一眼,月光皎潔,勉強映射出那個男子帶着幾分陰冷幾分戲谑的笑容:“樹欲靜而風不止,縱我真的停手放下,你覺得那些‘天外天’中每天把大唐劫難挂在嘴上的世外高人們會容許我置身事外?”
于睿一時語塞,默然不語。
“純陽宮神淨靈清,出世的神仙不該堕入凡塵。”男子仰頭,白發從鬥篷中傾瀉而出,在風中飄蕩開:“清除災劫,救世救難,那是‘天外天’強加給我的命運,只有這裏才是我的本我的真。大唐興也好亡也好與我何幹?百姓生也好死也好又與我何幹?我所想守住的,不過是和她的一個承諾。”
“她在世的時候,常常給我說,卓成也好,川兒也罷,為什麽純陽弟子往往情壽不永,沒想到,這句話卻又印在她的身上。”于睿看看玉碑,眉眼中透出一絲傷感:“然而逝者終究是逝者,你肯念念不忘,固然不枉了她的一片真情,但你卻萬萬不能沉迷心結,執念入魔。”
男子看了看道姑那完美的側臉,透出的永遠是那分洞察一切又悲天憫人的情懷,只有這樣神仙似的女子才能教出那樣一塵不染的徒弟吧。他轉過身來,恭恭敬敬的向于睿作了一揖:“多謝真人。”
于睿側身到一旁,謙受了這一拜:“若能開解,不過緣你自己之功,何必謝我;若不能開解,我并無作為,你又何必相謝。”
“我謝的不是真人你三年來的開導指教,這些年來你是經常來陪她吧。”男子一揖起身,任白發在風中淩亂,遮掩的看不清面容:“生時授業之恩尚未報,而如今卻依舊要承蒙照拂,于前輩,你心中哀恸未必弱于在下,卻為了她的安寧處處指點于我,此恩此德沒齒難忘。前輩放心,今日之後,我再不會來臨此地疚于心結。”
于睿深深的看了男子一眼,嘆息一聲:“子衿,你又何必。”
“紹子衿已經死了,和她一道,長眠于此。”男子的聲音突由溫和轉的冷冽起來:“活着的,是‘天外天’的‘四秘’之一,萬花谷的墨留香。”
于睿默然不語,只是慈悲的看着一頭白發的年輕人,像是想從陌生如斯的身上找回當年初識之時的細微熟悉。
“不再來看她,不是我看開了解脫了或者忘記了,而是……我,我再也不配踏上這潔淨的土地。”風停了,散亂的白發低垂下去,露出墨留香苦澀的神情:“對付所謂的劫難,首先要堕入劫中,要克制邪佞之心,先要有妖詭之術……我的雙手即将沾滿鮮血,一些人即将因我而死,有的是敵人,有的是朋友。”
于睿心下了然。作為天下三智之一,常年為純陽出謀劃策的她一早就明白,或者說她比很多人都能理解那樣的心情。不過又能如何,計劃之後的那些僞,那些惡,那些暗,那些污穢,總是要有人做有人承擔。
于睿轉過頭看看那塊玉碑,若是那個玲珑剔透的女子還在世上,會不會允許自己屬意的人站在血腥與污穢中,用這樣的姿态來力求解救蒼生?
“是時候該走了,丹房中囚禁的那兩個人,應該也聊得差不多了,很多事終究還是要做。”墨留香緊了緊黑色的大麾,把一頭白發重新掩蓋在兜帽中,轉身背對雪崖向山谷外走去:“前輩也去吧,李泌這次幸而得到純陽庇護,大難不死,少不得太子東宮要出面答謝。雖然純陽是修道出塵之人,但是現在奸相權臣層出不窮,多一分皇家的光芒便多一分安身立命的資本。”
臨近帝都,主事純陽,于睿沒少處理和朝廷的關系,她自然知道這樣的契機應該如何把握如何處理。只是,在墨留香轉身的一刻,有一種陰冷的不祥之感透過那黑色的背影籠罩了自己。饒是于睿道心深厚,也不由得微微心悸。
“子……墨先生,貧道還有一句話想說。”于睿優雅的擡起步子,跟上了墨留香。
墨留香身形一頓,回身恭敬向于睿點點頭:“請前輩指教。”
于睿凝眸注視着墨留香,良久,幽幽的嘆了一口氣:“不違本心,自然清靜,貧道唯求你能記住--得饒人處且饒人。”
墨留香心頭一震,有種所謀所想都被看穿了的錯愕。他被鬥篷遮住的臉看不出表情,但卻從黑袍中湧出遮天蔽日的殺氣。而于睿就在這樣的殺氣中,含笑看着他,仿佛一位母親看着一個惡作劇的孩子。
“明白了。”墨留香的殺氣轉瞬即逝,他轉過身去平靜的說:“我盡力而為。”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