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茶室論道
夜已深,空幽寂靜的感覺又浮了上來。青燈燈罩遮住了跳動的燭火,忽明忽暗的光線似乎正在慶幸劫後餘生。而李泌卻仿佛忘卻了不久前的生死一瞬,此時依然心平氣和的捧着書卷。時不時将書卷湊在燈下細看幾眼,再凝思片刻。亦或是從桌上抄起古瓷茶杯,淺淺潤潤口喉。
許久,李泌合上書卷擠按了幾下眉頭,擡頭看看茶桌對面那閉目禪思似睡非睡的南宮萌:“大師在想什麽?”
南宮萌如夢方醒般茫然的張開眼睛,看看李泌,然後愣愣的想了想:“你又在想什麽?”
李泌抿嘴一笑:“難道不應該是大師先回答我麽?”
南宮萌撓撓頭,無奈的說:“出家人看的是空,想的自然也是空。”
李泌含笑掀開燈罩,屋裏瞬間亮堂了許多:“還以為大師心念佛祖,想不到大師已然四大皆空,倒是我狹隘了。不過既然萬物為空,大師何必要問我,豈不是着相了麽?”
南宮萌看着李泌用發釵撥弄着燈芯:“相又是什麽,壽者相,衆生相,無不是相。怕着相,便着相,佛門道理既然都是空的,又理他做什麽?”
李泌微微有些訝意:“大師這樣藐視經文禪意不怕佛祖怪罪麽?”
“佛祖?”南宮萌像是輕輕一哂:“我若成佛便是圓滿功德,何來怪罪?若不能成佛便是與他無緣,又何來怪罪?”
李泌若有所思,唇角顯現出一絲笑意。猛然擡頭卻發現南宮萌站起身來,從椅子邊上拾起一個包裹背在背後,不禁詫異發問:“大師要走了?”
南宮萌回頭對李泌合十施禮:“受人之托,前來相助,此為緣始,塵埃落定,是為緣終。如今在下又被托付,這間種種已經不是和尚我該再插手的了。”
“大師留步。”李泌舉手斟了一杯茶,捧在面前遞給南宮萌:“今日多謝大師援手之德,然大師無拘無束,另有要事在身,我也不便多留。這是在長安問陸羽先生讨要的烤茶,淺水一杯但表謝意。”
南宮萌搖搖頭,沒有去接李泌的茶水,突然擡手指了指窗外影影綽綽的幾株大樹:“施主請看,茶葉也好,樹葉也好,原本都是葉子。茶葉經受炙烤烘焙,樹葉枯落腐爛于泥,你說着二者何為高貴?是歷經百劫留香博人一贊,還是率性自然生于塵歸于土?你若是葉子,你當如何?”
李泌結舌,正要回答,卻聽到一個慈悲婉轉的女聲從門外傳來:“王使見莊子,子觀龜而言使者,寧死後留骨而貴乎,亦生在泥水潛行曳尾矣?”
“子非魚,焉知魚之樂。”李泌面上神情平複,又是一副儒雅出塵的樣子:“清虛真人這麽晚還有興致出來走走?”
李泌拉開屋門,顯現出于睿盈盈婷立的身姿。于睿向兩人點點頭,看着南宮萌:“年紀輕輕卻近徹悟,玄滅大師得衣缽傳承,真乃禪宗之幸。”
南宮萌将包袱牢牢的縛在背上,然後從容的帶上鬥笠:“人有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五陰熾盛之苦。欲念一起,業障自生。深陷其中,如同地獄。小僧不求成佛,反而離佛祖近了。”
于睿淺笑看着南宮萌,輕輕嘆息一聲:“若有一人,八苦盡歷,自囚心境堕入魔障,大師可有法子點化?”
“渡人容易渡己難,心病還要心藥醫。”南宮萌默默看着于睿,搖搖頭:“那人曾經說我無想無念,其實我自己也明白所謂心澈空明是因為原本就空無一物。師父對我說過,沒有拿起,自然就容易放下。”
于睿點點頭,然後看着南宮萌:“你倒是看的比你師兄透徹。”
“師兄不是看不破,而是看破後依舊做了同樣的選擇。”南宮萌苦笑一下:“如果我沒有猜錯,師兄歷經八苦,怕是已修成心劍達到了‘寂滅’之境,莫說是我,想必連真人您也難能勸服吧。”
李泌聽着兩人一問一答,饒是他聰明絕頂,但是不知根源也只能是一頭霧水。他轉頭去正好撞上于睿的眼神,那慈悲的眼波中居然流露出一絲惋惜和傷感。
“路程無論遠近,始于足下。功德無論大小,緣于自身。”南宮萌再次合十施禮:“小僧從紅塵中來,自當到紅塵中去。南屏山離此間千裏之遙,不敢多做耽擱,就此告辭了。”
也不等于睿和李泌做出反應,南宮萌便轉過身,朝着下山的方向走去。于睿看看那個漸漸消失的身影,然後轉過頭來看着李泌輕輕的嘆息一聲:“好一個從紅塵中來,到紅塵中去。釋門禪宗香火傳承不絕,百年積威名下無虛。”
“真人找我有事麽?”李泌向門內側身,恭恭敬敬向于睿施了一禮。
于睿看看粉雕玉琢般的少年,對應着那和年歲不符的老成守禮模樣,不禁莞爾:“李公子客氣了,我來這裏,一者為公子在純陽遭此一劫特來致歉,二者受人之托厚顏為公子談些道學要術。”
李泌欠身做了個請的手勢,一邊輕輕握住衣袖,小心認真的為于睿斟了一杯茶。于睿道了聲謝從李泌手中接過茶杯,盈盈坐在椅子上。明明是随意的動作,卻顯得異樣的尊貴自然,令人自慚而仰視。
“原來公子深夜不眠,是在用功啊。”于睿捧着茶,眼波在桌上那本書卷上輕輕掃過。
“也不算什麽用功,不過是想理解些許疑惑罷了。”李泌坐在凳子上,為自己也斟了一杯茶水:“這書卷之中說的是天羅的舊事,想來墨先生也是費了好大的功夫才彙總整理出來的。”
于睿一言不發,只是用茶輕輕的潤潤嘴唇,然後靜靜的看着李泌。
“天羅脫胎自唐門,已經歷經數代,剛才刺殺我的荊白依就是這一代的天羅宗主。”李泌将書卷推到桌子中間,擡頭看看于睿,繼續娓娓道來:“荊白依是唐門的外姓弟子,本來只能學些粗淺的機關暗器之術。但是他天資極高居然自行領悟得道,幾年間暗器機關毒藥隐匿之術都冠絕同輩之人,這一來便犯了唐門本家的忌諱。”
于睿輕輕颔首:“唐傲天固然為一代枭雄,但是比較其父唐簡唐盟主,胸襟氣度卻差之千裏。為求唐姓之榮而排斥異性,唐門聲威難以重振也算是咎由自取了。”
“真人果然洞察世情,荊白依難在唐門立足,便離開巴蜀到江南游歷。驚才豔豔卻郁郁不得志,荊白依便搭乘畫舫,飄蕩在瘦西湖上終日買醉。”李泌手指有節奏的敲擊在合着的書卷上:“一日,畫舫上吵鬧非常,宿醉的荊白依昏頭昏腦的走出暖艙,想看看是什麽事這麽聒噪擾的自己不得不醒來。只是擡眼一看,确被一襲水紅色的舞衣耀花了雙眼,滿心的抱怨憤怒瞬間煙消雲散。”
“皇甫姑娘溫柔貌美,文才斐然又舞技超群,不僅被七秀坊倚重,據說連太子殿下也頗為心動。彼時年少,想必是別樣的清麗光彩。”于睿托着茶杯輕輕嘆息:“禪門言萬物有因有果,想必這兩人便是諸事之緣起吧。”
“這兩人的邂逅确實是千頭萬緒的開始,但是真正的緣起卻當落在彼時畫舫之中另外一人的身上。”。
李泌頓了頓,淺淺的飲了一口茶,目光清澈的看看跳動的燭火。那一抹柔和的光芒固然溫暖,但那樣的華美溫柔何嘗不是誘殺飛蛾的元兇?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