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心頭三字

紅泥小爐的炭火比剛才要旺了許多,煮茶的茶壺咕嘟嘟的在上面響着。夜晚的山頂格外的寒冷,細細密密的水汽帶着茶香把屋子裹在溫暖之中。

李泌看着燒紅的木炭,彌漫的水汽将他和于睿之間勾勒的有些朦胧:“如果當年荊白依沒有遇到唐翊塵,或許一切都不太一樣。”

“因已經種下,果就必然生長。”于睿微笑着搖搖頭:“世間萬事都有起源,如果唐傲天不排斥外姓弟子,荊白依就不會淪落江南邂逅皇甫姑娘。如果不是荊白依心中固有所求,唐翊塵也不會那麽輕易的将他攬入天羅。”

“如果不是唐翊塵将荊白依招攬到天羅,自己也不會被荊白依設計狙殺。”李泌擡頭看看被籠罩在水汽中的于睿,煙霭缥缈宛若仙人:“有些事情我還是想不明白,以唐翊塵的精明,他當比任何人都明白皇甫姑娘是荊白依的弱點,是控制荊白依的把柄更是不能觸犯的逆鱗……但是他為什麽還要接下對皇甫姑娘的刺殺雇傭呢?”

“我說過,萬物必有因果。”于睿随手拿起桌上的書卷,草草的翻閱幾頁:“墨先生簡明扼要的記述,未免對許多細枝末節的過往語焉不詳。”

李泌點頭禮敬,恭謹的接過于睿遞還過來的書卷:“還望真人賜教。”

“當日下單刺殺皇甫姑娘的雇主本就是唐翊塵自己,他之所以要犯荊白依的逆鱗,是因為荊白依先犯了天羅的規矩。”于睿看看一邊聆聽一邊思索的李泌:“李公子久居長安,應該知道幾年前天羅有一次失手吧。”

“是,天羅破天荒第一次公然退單。”李泌點點頭:“當時坊間流傳,是李林甫讒弄誤國,天羅雖是殺手但是盜亦有道,不肯為之效命,天羅聲威不堕反升。但是墨先生給我的天羅卷宗中卻說,本為刺殺目标的蘇曉澈支付了十倍的傭金給天羅,從而躲得一劫。”

“這二者之言,實則并不矛盾。”于睿眼波流轉,露出洞察一切的目光:“除此兩點,只怕還有一點連墨留香都不知曉。蘇曉澈本是我純陽門下,後來因為一些機緣去了七秀坊。在那裏她結識了皇甫姑娘,兩人一見如故,交情頗厚。後來兩人分別,蘇曉澈去了苗疆,中間前前後後又發生了許多變故。以至于後來蘇曉澈得罪了李林甫,才引出之後的事端。”

“原來如此。”李泌面色平靜如舊,但眉眼間顯出恍然大悟之色:“天羅原本也不想買李林甫的賬,加上皇甫姑娘引線荊白依,又有十萬金彌補天羅失單的損失……如此才有了當年一幕。但天羅組織的規矩本就是天下無不可殺之人,收金接單,驚天一刺。這件事固然不合乎天羅規矩,但是也不至于讓唐翊塵遷怒皇甫姑娘開罪荊白依啊。”

“若真如公子所言,倒也好了,只是因果相轉往往人心難測。”于睿見李泌舉一反三聰慧非常,心頭不免多了幾分親近之意:“李公子,你似乎少算了一人。”

李泌微微沉吟,突然倒吸一口涼氣:“李林甫,神策軍……”

于睿贊許的颔首,然後嘆息一聲:“奸相自覺受辱,怎會善罷甘休。不僅僅動用了神策軍,甚至還請動了更加狠辣的淩雪閣殺手。一戰之後,天羅元氣大傷,再難複當日之威。”

李泌默然片刻:“所以,唐翊塵認為天羅的災劫,起于皇甫姑娘。”

于睿點點頭,不再說話。李泌也不言語,屋內安靜的只聽聞爐上的茶壺內呼呼作響。不多時,沸水從壺蓋溢出,激在紅炭上“滋”的一聲騰起一股灼炙的煙霧。于睿揮動拂塵,一陣氣流湧向紅爐,炭火被看似柔弱的勁力一撫竟然火苗收縮,隐隐有了熄滅之勢。

李泌看看炭爐裏漸漸暗淡下去的紅色,然後起身掀開壺蓋,壺內茶水尚自沸騰,一團水汽奔湧而出,清幽卻凝而不散的茶香襲面而來。李泌取了石棉手帕搭在壺把上,然後隔着棉帕擎起茶壺。雖然隔了石棉,但是炙熱的茶壺還是将李泌的手燙的微微發紅,但少年仿佛毫無覺察,專心致志的将面前的茶杯依次斟滿。

“好茶。”于睿看着袅袅升起的水汽,輕聲贊嘆一句。

“這是陸羽先生新近烤制的‘蕊’,用秘法将新茶烘焙到脫水,然後用泉水清泡洗滌,褪去樹草之味,再行烤制。飲時投置壺中,用文火煮沸。陸先生這茶本是為萬花谷東方谷主而執,我碰巧走訪,因巧得了些許。”

“陸先生果然有心,幸能得此香茗,是貧道借了東方谷主和李公子的光了。”于睿含笑看了看李泌,少年臉上閃過一絲不知所述的羞窘:“茶名為‘蕊’,剔除草木之味,便只剩三個‘心’字了。既然公子是來純陽修習靜心之道,投桃報李,貧道就送公子三個心字吧。”

“請真人賜教。”

“第一個心字,叫做忘。人忙碌一生,往往自覺辛苦。或許并非是世道太過艱辛,往往是自己囚禁了自己。世上事陰晴圓缺,總有喜樂悲苦,如果很多事情看破了看穿了,忘卻凡塵俗世,自然清靜逍遙。”

李泌聞言,略作沉思,緩緩應一句:“忘卻俗世,若莊子喪妻而擊缶做歌。”

于睿見李泌慧根聰穎,心下歡喜非常,連連點頭:“第二個心字,叫做慈。天心無私,慈悲長存。雖然不在紅塵之中,卻亦常挂濟世之念。縱然一将功成,未免萬骨鑄就心魔,或者随手救助,也是功德無量。”

李泌點點頭,看看于睿:“肉食者不知民間疾苦,将心度人,親天下為己親。”

“不盡如此,道家靜心講求無為,并不是如同儒家舉天下之念,也非如墨家兼愛天下之人。遇之有緣,便助之以修功德,不求聞名,唯求心安。”

“遠聲名,近天心,不為騰達,唯求仙緣。”李泌若有所思,喃喃自語。

“第三個心字,叫做恕。”于睿見李泌悟性非凡,談吐儒雅之間隐隐透出幾分仙風道骨,不由得又暗自喝彩贊嘆:“天下事,原本就是糾纏在一起的一團,說不清誰對誰錯。既然因果相循難以終了,不如斬斷孽緣求得自身心靜。寬恕別人,更是要寬恕自己。”

李泌默然不語,良久輕輕開口:“多謝真人教誨,只是,這些話原本是說給另外一人聽的吧。”

于睿捧起茶水,微微泛起漣漪的杯面映出美貌面容上閃過的一絲悲傷:“那人對你極為看重,你悟性之高,讓我想起了當年的他。只是他縱然明白這個道理,種種因緣交織,終究深陷局中,自造災劫。天意難測,世間事往往樹欲靜而風不止。”

“哀莫大于心死,那顆沒有生機的心我永遠也看不透。”李泌起身看看窗外:“真人,你覺得他會放過那兩人麽?”

于睿手指拈着茶杯,聞言沉思不語。

那個人,已經不再是當年的那個孩子了。今天已經破了無為之修出言勸谏,但那個人所思所做縱然身為“天下三智”之一的自己也不敢斷言。

要是你還活着,一定能讀出他的內心吧。于睿清茶潤唇,看着那缥缈的水汽仿佛幻化出一個女子的模樣,良久,幽幽的嘆了一口氣。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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