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父親與房子

張小漁請過假後便回了長留村。他沒想到,三十年來第一次與父親見面會是在這樣一種狀況下。站在村長的辦公室裏,張小漁不得不承認他已經認不出來眼前的男人。他灰白色的頭發胡亂堆在腦後,眼角的皺紋呈扇形向四周擴散,整個下巴松松垮垮地耷拉着。

這個老男人沉默地坐在沙發的一角,低着頭沒有說話。

一個畫着濃妝穿着羊毛大衣的女人正尖着嗓子與村長說話,“村長,你可要給我們評評理!我家老張可是張老爺子的獨子,這房子本來就應該他繼承,什麽時候輪到他了。”

張小漁覺得她那像鐵勺子摳鍋底的嘶啞聲音一直往他耳朵裏灌,他的耳朵一陣陣的發疼,該死的,他頭疼極了。他疾步走上前,站在村長面前,“這房子是老爺子留下來的,我整整住了三十年了。拆遷時也是我簽的字,怎麽就不算數了!”他指着仍坐着不動的老男人,“這個人,三十年來有回來看過老爺子一眼嗎?現在分房了,他就回來搶,世上沒有這樣的道理!村長,我是絕不會同意的!”

濃妝女人氣得直捶胸口,口中哀哀叫着“老張、老張~~~”看老男人沒有動靜,她雙眉一豎,眼珠子瞪得渾圓,上前擰着他的耳朵,“死老頭,你好歹說句話,非得把你寶貝兒子的婚事攪黃了是吧!”她一把拽起他,扯到村長面前。“村長大人,你得替我們做主啊!你看我家老張都這把年紀了,張小漁也沒給過我們一分一毫的贍養費。所以這房子必須歸我們。”

村長為難地看着張小漁,“小漁啊,你看這都是你們的家務事,老跑到村委會來鬧,也不是個事。這樣吧,我把辦公室讓給你們,你們好好談談。我就出去了。”村長站起身,拍了拍張小漁的肩膀,“他畢竟是你父親啊!”

張小漁眼神憤恨地盯着無動于衷的父親,“老爺子病成那樣,你來看過他嗎?這三十年來毫無音訊,我們一直以為你早就失蹤了。說不定連個收屍的人都沒有!”

女人立刻嚎叫了起來,“哎哦,我的天啊,哪有兒子這麽詛咒父親的。果然是有娘生沒娘養的。”

老男人朝女人吼了一聲,“臭娘們,你給我閉嘴!滾出去!”

濃妝女人明顯想要發飙,卻攝于他的怒火,讪讪地離開了。

“老爺子的事,是我對不起他!”老男人終于開口和張小漁說了見面來的第一句話。張小漁聞言沒有反應,心裏翻來覆去地想着,人都死了說這些有屁用。

“但是事情一碼歸一碼。這分的安置房本來就是老爺子留下來的。實話告訴你,我打算把它賣了,給你弟弟在城裏買套婚房。這幾十年來,我們一家三口就擠在不到五十坪的小屋子裏。現在他要結婚了,我不能不替他打算。他如今都25歲了。你這做哥哥的也替他想想!”

張小漁的怒火一下子被點燃了,胸口上下激烈地起伏,憤怒的潮水一剎那淹沒了所有的理智,海浪咆哮地掀起巨浪,“我替他着想,誰替我着想!你有本事把我丢在長留村三十年一聲不吭,怎麽沒本事給他買房。三十年來,我從沒指望過你一絲一毫,現在你也別指望從我這裏拿走任何東西。”

張父聞言沉下了臉,陰的能滴出水,“看在你是我兒子的份上,等把房子賣了,我給你一萬。”

張小漁朝他大吼道,“你就給我一百萬、一千萬我都不要。請你別來找我了!”

張父陰沉沉地看着他,“你別等我撕破臉,大家都鬧不好看。我給你五萬,再多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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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小漁雙眼瞪得渾圓,盯着張父嚷道,“你聽不懂人話嗎?請你馬上離開長留村!”

張父猛地掄起胳膊上前就要給他一個耳刮子,張小漁立刻将身體一偏,狠狠擰住他的胳膊。年輕和年老的身軀對抗中,結果是顯而易見的。

張父陰測測地笑起來,“好啊,你個兔崽子。敬酒不吃吃罰酒。走到哪你都是我兒子,還想跑到老子頭上撒野。好,我這就走。兔崽子給我等着,看我不好好收拾你。”他甩了甩被抓疼的胳膊,憤憤地走出了村長辦公室。

在一腔怒火熊熊燃燒過後,張小漁內心只剩下荒涼的灰燼,面對這樣的父親,他寧願他繼續缺席下去。然而事與願違,事情并沒有他想的那麽容易解決。

出乎意料地,沒兩天他就接到法院的傳票,張父狀告他惡意侵占父親的遺産繼承權。

張小漁被這個消息擊懵了,他怎麽能這麽厚顏無恥。淩晨時分,裝魚的貨車一輛輛地開出冷凍庫,張小漁終于可以坐下歇會,他握着手機呆呆地想了很久,他要不要給劉子骥打電話。但離開前他那猙獰的臉色一直在他眼前來回閃現,“我一點都不想和你做好朋友、好兄弟!”

他耷拉下腦袋,心中不斷咒罵着,該死的,這該死的一切,他到底要怎樣才能終止這可悲可笑的命運。在他的人生中,他從來沒有一刻這麽意識到自己的無能。即使他在外風餐露宿,他也從沒喪失過信心,因為他知道還有一個屬于他的房子、屬于他的家。他決不能讓這夥人把房子從他手中奪走!他決不會讓祖父留在世上的最後一道痕跡被人輕易抹去!即使這個人是他的父親!

開庭的時間也定的特別快,張小漁被打得措手不及。他有一種很不好的預感。那天一大早,張小漁就把自己裏外都洗涮幹淨了,身上穿着那件藍色舊夾克。他堅信情理是站在他這一邊的。首先開始例行調解程序,在張小漁的堅持中,庭前調解不出意料地以失敗告終。張小漁板着一張臉,冷若冰霜,不接受任何條件,一步都不肯退讓。面對這樣的結果,張父與他的妻子臉上卻沒有絲毫動怒,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張小漁滿腹狐疑地看着他們,直覺告訴他情況不對勁。他很快就知道原因了,因為他輸了官司。在無人辯護的情況下,在張父已提前打點關系的情況下,他注定毫無懸念地輸掉這場官司。張父走到他面前,“小兔崽子,你老子我吃的鹽都比你吃的米多。現在你連一分錢都休想從我這裏拿到!”說完,他摟着畫着濃妝的女人揚長而去,女人發出鐵勺子摳碗底般嘶啞的笑聲。張小漁覺得自己頭疼極了。

他耷拉着腦袋、挂着兩條胳膊回到了出租屋。他的行李袋被人丢在樓道裏。他渾身顫抖地走過去撿起包,擰了擰門把手。門沒打開。他突然意識到這一切都是場肮髒的陰謀,心中一股火苗唰地竄起一直燒到他的喉嚨眼,他猛地上前,啪啪拍着隔壁房東的大門。肥膩的胖女人打開裏面的木門,隔着防盜門,嚷道,“要死了,拍什麽拍!再拍我馬上報警!”

“你為什麽把門鎖換了!”

“你趕緊走,自己招惹了麻煩還來怪房東。房子我不租了!”說着便要關上門。張小漁見狀伸出腳狠狠踹了防盜門一腳。胖女人被吓得尖叫了一聲。

“你把我的押金退還給我!”

“我沒收你精神損失費就不錯了!你有什麽證據證明我收你押金了!趕緊去法院告我吧!神經病!”說完砰地一聲關上房門,任憑張小漁怎麽踹門都沒再出聲了。

張小漁跌坐在地上,完了,這下什麽都沒有了。房子也沒了,工作也沒了,啥都沒了。張小漁,你怎麽這麽懦弱,這麽失敗,你還是個男人麽!

劉子骥和虎紋貓在沙發上嘻戲,他在廚房裏快樂的做飯。這個在腦海裏晃動的新鮮記憶,鮮亮地仿佛才剛剛發生。時間不過是過去了兩個多月。這兩個多月的時間可以很短也可以很長,你可以做到任何事情,也可能什麽事也完不成。那事實是怎麽走到現在這個地步的呢?他以為他将迎來一個新的家人!他以為他将迎來一個新的生活!耳邊突然響起那個女人鐵勺子摳碗底般嘶啞的笑聲,越來越大聲,越來越響亮,聲聲直往他的耳朵裏灌,他覺得頭疼極了,他拼命用額頭狠狠撞擊着牆壁,他的耳膜像掉進滾燙的紅色岩漿水中。他終于忍受不住,啊地叫了一聲整個人渾身一軟。

劉子骥正在寫字的手突然顫抖了一下。他擡頭看了看窗外事務所的綠草坪,那些鬧事的人該不會又想出什麽新花招吧!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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