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道德,法理,末世說
托馬斯确實沒提過。除了親自把托馬斯招進國聯化研所的皮克西西先生,應該沒人知道這事。
好像怕沃爾夫不敢相信似的,托馬斯還十分主動地邀請沃爾夫來到他的房間,給他出示了自己的身份證明。
但沃爾夫瞄都沒瞄一眼:“我确實很驚訝,但這不重要。”
托馬斯無奈地搖搖頭,把身份證明收起來:“太不給面子了,這可是我為數不多的有趣的小秘密——對了,你想看看我背上的副手嗎?”
沃爾夫看了看他:“你有嗎?”
托馬斯夏天時穿過單薄的衣服,沃爾夫明知他背後沒有隆起。
托馬斯聳肩:“确實沒有,我小時候做手術截去了。我母親是正常人,所以我的副手比我父親的小很多,手術很好做。”
說起這個,托馬斯眼神看向沃爾夫胸口的口袋——那裏明晃晃地露出了粉色卡片的一角。
他伸出兩指把卡片夾了出來,姿勢很正常,但此時看來竟和剛才那位女士妩媚的動作莫名相像。
托馬斯看了名片一眼,然後利落地撕碎了。沃爾夫伸了下手,沒來得及攔。
托馬斯一邊斜眼瞄他,一邊把碎片丢進垃圾桶:“怎麽,我拿你當朋友,你卻想當我繼父?”
沃爾夫皺着眉頭看他。
托馬斯這看似一切正常的模樣,反而讓他覺得相當不正常。
“你沒事吧?”沃爾夫問。
托馬斯坐在自己的床畔,指了指對面的小沙發:“坐吧。沃爾夫,你知道的,我不可能沒事。否則我不會一直不回你消息。”
沃爾夫依言與托馬斯相對而坐:“你看新聞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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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馬斯的神色肉眼可見的暗淡下去:“我原本與世隔絕很久了,但是今天早晨,父親讓女傭告訴我,我們之後要去參加皮克西西太太的葬禮。”
“我也從未想過像她那樣弱小的女士,會做出這樣的選擇。”
托馬斯嘆了口氣,繼而向後仰去,躺在了自己寬大的床上:“米娅應該很難過吧。”
“她差點哭昏過去。來這裏之前我剛陪她在醫院輸了液。”沃爾夫說着低頭看了看自己剛被禍害過的襯衫。
“哦?你還會做這種事呢。”托馬斯忍不住笑了笑,“你這不是很關心她嗎?”
“當然,”沃爾夫坦然道,“就像我也很關心你一樣。”
托馬斯的笑臉便又退了回去:“我有些想她了。但我還是不想回去上班。”
“沒有人想上班。”
“現在鐖武作戰已經開啓了,如果我此時離開,是不是就坐實叛徒之名了?那樣我會被判罪嗎?”托馬斯看着天花板上的吊燈,“皮克西西先生真的對你太好了,唯一一個選擇的機會,為什麽不能留給我呢?他那麽重視你,原應該将你綁在身邊才對。”
沃爾夫搖頭:“他并不是對我好,而是他知道強行要我留下只會影響他的計劃。如果當初沒有辭職,那麽公開反對鐖武然後飲彈自盡的就會是我。”
“呵呵,”托馬斯笑道,“我最佩服你的一點就是,不論旁人以前對你多好,只要你對他的看法改變了,說起話來就一點不念舊情——會不會有一天,你也會用這種态度對待我呢?”
“不會的,托馬斯。”
“喂,別回答得這麽快,我覺得你在敷衍我。”托馬斯說着把手臂橫在了自己的眼睛上,“我不是也正幹着你不贊成的事嗎?”
“我的确不贊成。但如果我對你的人格有任何懷疑,那我今天是不會來的。”沃爾夫看着托馬斯的方向,但托馬斯這個姿勢,使他并不能看清托馬斯的表情,“你失聯了很久,今天皮克西西太太又出了事,我确實很擔心你。”
托馬斯沉默了許久,也不知道他是沒想好說什麽,還是暫時不能穩妥地發聲。
直到沃爾夫都想站起來看看他了,才聽他問道:“你有沒有後悔過,當初遵從了國聯化研所的保密協定,向我隐瞞了所有?”
沃爾夫一僵,站起一半的身子又重新陷入沙發中:“那如果當時我将國聯機密洩露給你,你會和我一樣選擇辭職嗎?”
托馬斯嗤笑一聲:“這倒也是。歸根究底是我自己沒考慮清楚。”
沃爾夫嘆了口氣:“人都無法預知未來,何況是這麽大的事兒呢?托馬斯,你也不用覺得我有什麽先見之明,我不過是習慣了做最壞的準備、考慮最壞的結果。如果地球與達魯星之間就此議和,地球從達魯星得到大量資源,你們就是地球的英雄。”
“是的,英雄,然後呢?”托馬斯問,“繼續糟蹋搶奪來的資源,耗盡之後再進行下一次星際戰争?”
“托馬斯,你不能這麽想。”因為你是一個沒有退路的人,因為如果這麽想的話,你是無法活下去的。
沃爾夫知道,即便當初自己将鐖武研發計劃告訴托馬斯,托馬斯也不會離開國聯化研所。所以他也算心安理得地,既迅速抽身,又在身為國聯研究員期間完美地遵守了各項規章制度。但是他沒想到的是,那時将“學術無罪”說得頭頭是道的托馬斯,竟比他想象中要脆弱。
因為托馬斯的思想比起拉拉他們,更向前一步。
他卡在了一個不上不下的地方,而且無法抽身。
現在,如果他繼續進行鐖-3研究,那麽之後的情形誰也無法預料;但如果他進行反抗,就此不再配合,那麽等待他的将只有國聯監獄。
所以即便是沃爾夫,也不可能再勸他離開了。
“一步一個腳印地走走看吧,”沃爾夫說,“否則誰也不知道最終會走到哪裏。”
托馬斯自己也沒意識到,自己的語氣就像是在詢問聖父:“最壞的結果,我将去向何方?”
沃爾夫說:“最壞的結果,是你自己選擇了死亡。”
托馬斯問:“不是世界末日?”
“世界末日有什麽不好嗎?那樣誰也不用指責誰了。”聊到這事,沃爾夫的語氣就像是自言自語地說心聲,他向來都是堅定的末世論者,“環境是大家一起破壞的,資源是大家一起浪費的,鐖武才造成了多少損失呢?芸芸衆生的罪過遠比它更大。”
“我真不希望你和米娅因我而死。”
“我說,你們倆能有一個讓我省點心思的嗎?我還活得好好的呢。”沃爾夫又開始揉太陽穴,“或許你也有些高估自己的能量——即便你現在成功退出,鐖武研究也不會中止;世界末日如果要到來,那也必然不是因你而來。哪怕是最尴尬的情況——地球瀕臨末日,人類卻還沒滅絕,但只要還有法制、還有領導團體存在,像你這樣的科研參與者就未必會受到苛責,因為将鐖武投入星際戰争的并不是你們,而是皮克西西和軍方。”
托馬斯的心情依然消沉,但沃爾夫這難得小心翼翼的語氣讓他莫名想笑。
要是能有沃爾夫這麽個哥哥,确實是件很幸福的事兒。
他也不好意思一直要沃爾夫這麽安慰,很快用手臂沾去了溢出的一點點眼淚,然後腰腹一用力坐了起來:“最近葬禮确實很多,皮克西西太太的葬禮應該是安排在後天吧。這大概會是我參加得最艱難的一場了,我真不知道該怎麽面對小楓。”
“最不知道該怎麽面對他的,應該是他的父親。”
“你說,皮克西西先生會就此停止鐖武研究嗎?”
沃爾夫搖搖頭:“我不知道。”
在這場鐖武研究中,政治與學術過度結合的弊端暴露無遺。
專業的人做專業的事,托馬斯、拉拉他們,甚至包括皮克西西先生,都并不是合格的政客——他們能力強大,卻根本無法明辨事情的走向。如果說皮克西西的行為尚且能代表他個人的意志,那麽托馬斯他們便更像是一個個無意識的齒輪。當皮克西西按下開關,所有齒輪都只能立刻運作。
狂熱如大衛,安然如漢斯,妥協如諾亞,糾結如拉拉,痛苦如托馬斯。
他們是各色各樣的人,但是在這場鐖武研究中,他們從始至終不能有選擇,從開始到結束,都只是一模一樣的研究機器而已。
這就決定了,當廢土末世來臨時,除了他們自己,沒人能給他們判罪。
即便是皮克西西本人,也可能會受到“學術無罪”的辯護。
而沃爾夫對托馬斯的擔憂就在于,他知道如果自己與托馬斯異地而處,他必定會毫不猶豫地給自己宣判死刑。而從這一角度來說,托馬斯和他其實是同一種人。
他想的不錯。
在這八日裏,托馬斯也覺得自己幾乎精神失常,只有寫日記、梳理思緒能讓他得到片刻解脫,他在逐漸變得麻木,就連皮克西西太太去世的消息,也沒能帶給他太大的波瀾,他意識到這可能是進入了應激狀态。
托馬斯感到恐懼,他第一次覺得,人并不是只要怕死,就一定不會自殺的。“殺死自己”這件事,也許将不受他的控制。
是的,學術無罪。
是的,他只是個研究員。
是的,他只是奉命行事,或許沒有人能從法理角度給他定罪。
但他過不了心裏這一關,他也無法承受千萬人從道德角度對他的唾棄。
為了防止自己在這種情緒中溺斃,他終于打開落地窗,去到陽臺,想看看日光。
于是日光就來了:“您好,我是喬納斯·沃爾夫,托馬斯的朋友,我想見他一面。”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碼得異常艱難……
由于這章沒啥劇情進展,今天雙更。
下一章今天20:00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