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見猶憐

北京市某醫院

兩個小時後,救護車閃着紅藍頂燈沖進了某醫院急症外科。醫護人員匆匆忙忙地把推人的架子卸了下來,救護車醫生扶着架子床跟來交接的大夫爆豆兒似地交代:“右側多發肋骨骨折、右側腿叢神經損傷,開放性外傷失血……主訴腰痛……病人站在沒有路燈的路邊兒蹦,一下子蹦旁邊兒一米多的樹坑裏了,他朋友瞎摸合眼倒車,把剛爬出來地病人又給抹回去了……哎……你說這人這坑跳的啊,太失敗了……方圓二裏地就那個坑深……園林的說那個坑是預備栽太湖石的裏面都是碎石子兒……”

林海洋滿頭是血,臉色蒼白,死人一樣躺在輪床上。蘇鑫急頭白臉扶着架子車跟着一塊兒跑,一邊兒擦汗一邊兒左看右看,聊以□□地嘆口氣:“哎,你們醫院還挺清淨啊。”

急診科的醫生冷哼一聲:“嗯,清淨?這是救護車通道,您到裏面兒看看。”

果然,輪床一轉彎,蘇鑫好懸沒撞一大姐身上。他定睛一看,醫院急診部那個人啊……烏央烏央的……人頭攢動,密密麻麻……

有密集恐懼症的蘇鑫當時倒抽了一口涼氣:“這要是迪士尼我就放棄排隊了。”

大夫瞥他一眼:“還迪士尼呢?哎,我們還真見過從海盜船上掉下來的。摔得比他碎……”

蘇鑫一只手捂住了嘴,嘔了一聲。

大夫還沒來得及說什麽,床上的林海洋一下子就噴吐到蘇鑫的6800一件兒的羊毛大衣上了。把蘇鑫心疼地一蹦。

護士姐姐把蘇鑫轟出了搶救室,問:“你是病人什麽人啊?”

蘇鑫咽了口唾沫:“老板、同學……是他在這個城市最親近的人了。”

“最……親近的人……”護士大姐狐疑地看了看高瘦有型的蘇鑫,又回頭看了看林海洋褲腰下方的血,仿佛恍然大悟了什麽了不起的事兒:“真激烈啊……年輕就是好……都整骨折了?”

她說這無心,蘇鑫聽者有意,只把這位吓得憑空一激靈。

屋子裏,借着護士姐姐的一把勁兒,大夫把林海洋搬上了急診室床鋪,醫生小聲問林海洋:“真會吐。誠心吧你?你惡心你老板很久了吧?”

林海洋痛苦地搖了搖頭:“不是……沒……唔……”

大夫大吼:“別吐。那邊兒!”

在手術室外面的蘇鑫很快拿到了一堆新娘捧花兒似的交費單子,滿頭大汗地開始在醫院裏跑酷。急症室裏據說已經扒了林海洋的衣服褲子,斂吧斂吧裝了一兜子交給蘇鑫。蘇鑫找了個旮旯狠狠地翻林海洋的錢包,企圖找出來林海洋的醫保卡。

繳費的工作人員擡了擡眼皮子:“車禍醫保不報銷。”

蘇鑫一愣:“啊?那怎麽辦?”

繳費的大姐面無表情:“誰撞的誰花。”

蘇鑫吞了口口水,隐約覺得這裏還有自己的事兒,可是還有可辯:“他不是車禍。是意外。就是掉溝裏了。自己掉進去的。”

繳費窗口的大姐上上下下拿眼皮夾了蘇鑫一遍:“先交八千吧……”

蘇鑫腦筋蹦了一下兒:“不是有醫保嗎?”

繳費大姐鄙視傻子那事兒地瞥了蘇鑫一眼:“不行你邊兒去,自己算算再來?”

蘇鑫就慫了:“那行吧。可以微信嗎?可以刷支付寶嗎?”

繳費大姐上下看了看他就差拍桌子了:“你還要刷紅包是怎麽地?現金!”

蘇鑫翻了翻自己的錢包兒,又翻了翻林海洋的錢包,然後飛奔去找提款機了。醫院并排列着六個提款機,一個個笑容陰險地張着血盆大口,它前面一拉溜愁眉苦臉地人類等着它把自己的血汗錢吐出來給自己或者親人續命。

粉乎乎的票子,一拿就是一沓子,人家醫院就是個拿錢不當錢的地方。蘇鑫看了看這架勢、再摸了摸自己的皮夾,只覺得後背發冷。蘇鑫也是個剛剛創業的年輕人,這年頭老板天天吃糖蒜的也不是沒有。舔了舔嘴唇,蘇鑫決定良心喪于困地,再一次打開了林海洋的皮夾子,翻一翻:一千塊錢一張卡。想想師弟剛剛北漂幾個月而已,他直覺他未必有錢。

蘇鑫嘆了口氣,咬着牙在提款機面前輸入了一打頭兒的五位數,先過了這一關再說吧。

忽然想起來,他那天抽風,給公司員工都上了意外保險,蘇鑫忙不疊地報案要求理賠,對方業務員深情款款地告訴他:先看病,後理賠。這款保險是報銷型的,您得先墊付醫藥費。

蘇鑫嘆了口氣,忙活了一天也懶得跟業務員矯情當初勸他投保的時候不是這麽說的。大家行走江湖,你肯定矯情不過專門吃這個的保險公司團隊。

也行吧,早晚能有個報銷的也算兜底。實在不行借了還還得上。

可是您把錢花了,病都未必看得上。蘇鑫和急症的護士一起把林海洋推去CT的時候,親眼看着急症的走廊裏,兩邊兒的輪床都排滿了。生生給急症過道裏劃出來一個三車道,兩邊兒停滿了那種。

得虧蘇鑫跟護士小姐姐苗條,這要是胖一點兒就塞住了。

CT室門口排着大隊,蘇鑫觑着眼往裏看,估摸少說還得排一個班。他趁着開門的當口兒跟大夫兌付:“大夫,我們救護車送來的……您看……能不能……能不能給加個塞兒?”

CT的大夫橫了蘇鑫一眼,一擡下巴:“您看看,這個點兒,這排隊的哪位不是救護車送來的?剛才出去的那位塌了一半兒的腦袋上還有磚面兒呢……哎,我也不攔着您,您跟大夥兒商量,誰樂意讓您我不攔着。”

林海洋輕輕地拽了拽蘇鑫,哼哼唧唧地說:“沒事兒……我能等……”

蘇鑫就徹底沒話了,那就等吧。

結果林海洋右腿骨折、肋骨骨折、椎骨骨裂、輕微腦震蕩、開放性外傷,得手術。

蘇鑫看着那一大堆手術告知通知書,顫顫巍巍地問林海洋:“不行,把你爸媽叫來吧。我簽不合适吧……海洋,海洋,你還清醒嗎?你爸媽的聯系方式?”

林海洋睜開了眼,很倔地說:“我簽!別告訴他們……”

蘇鑫看了看林海洋,又看了看通知書,低下頭“刷刷”地簽了。

蘇鑫骨子裏挺仗義的,雖然坦白說他現在也是一窮人。

手術很成功。

流水線一樣給林海洋包成了一白粽子扔進了病房裏昏睡。

等這一堆都折騰完了,天也快亮了。

大夫說了,雖然不是大傷,但是骨折咋也得三個月才能全好。腰椎的骨裂別不當事兒,養不好容易癱了。

蘇鑫擦了把臉:“那應該怎麽伺候呢?”

大夫說看了看蘇鑫,說了句言簡意赅的:“就供在那兒別動就行。”

迷迷糊糊睜開眼的林海洋連忙接口:“不動,不動,我不動。”配合得二五八萬的,顯然求生欲很強。

看了看錢包裏的銀子,掂配了半天,蘇鑫還是咬牙給林海洋雇了個護工。然後蘇鑫就上班兒去了。開玩笑,公司剛接了個大單。他還有的忙呢。

忙足一天,蘇鑫去醫院看林海洋的時候,剛進病房一看,眉頭就皺起來了。這個護工啊甭管給多少錢,家屬不盯着就是找辦法偷懶耍滑。

林海洋也沒給擦洗,要不是天冷,估計身上都馊了。挺精神一小夥子穿着提溜甩挂的病號服,捧着一碗醫院的二米粥,提溜提溜地喝,要氣質沒氣質,要精神沒精神,仗着他師弟顏值還能看,落在蘇鑫眼裏勉強能算一我見猶憐。

不過林海洋這邊兒十萬火急的絕對不是自己容顏減損,他看見蘇鑫如同見了救星:“師哥,趕緊的,去趟我住的地方。房東要收回我租的房子了。他說續租漲錢,聽說我受傷了,人家更不租了。說不租給癱子。你會說話,去,給我說點兒好的呗。能不漲錢是最好。”

蘇鑫啐了一口:“看不起殘疾人啊。”

不過,他還是拿着林海洋給他的鑰匙去了趟他家,大夫說還得一個禮拜才能出院。怎麽說也得給他拿點兒日用品來吧?

那是個偏遠的地方,蘇鑫開了一個小時零二十分鐘的車,才到了林海洋的出租屋----烏漆嘛黑,挺舊的一樓,樓道裏散着一股冬儲大白菜的爛臭味兒,樓道的隔音很差,街坊鄰居在屋打麻将或者大爺大媽聽京劇的聲音歷歷在耳。

這地方離公司不近,房型不好,就是便宜,所以非常房東非常好租。好多剛剛來北京的小白領都喜歡住在這兒,作為自己第一個起跳的點,有跳出去一年一個臺階兒換別墅的,不多。顯然,像他師弟這樣兒,一蹦蹦到兩米多大坑裏的,也少見。

好容易摸索到了那個門兒,爬到了九樓,蘇鑫一邊兒找鑰匙,一邊兒想着天天忙忙叨叨沖進來上班兒打卡的林海洋,好像聽他抱怨過:早高峰的地鐵特別擠,上下車完全憑實力。據說那天下雨,他的傘還勾下來過別人的煎餅果子。

蘇鑫微微地嘆了口氣:誰都不容易啊。

這個單元兒也就五十平米,還是兩居,廳小的可憐,裏面堆滿了雜物。林海洋只租了其中一個房間,打開門,雖然是白天,屋裏也是黑乎乎的。

蘇鑫摸索着開了燈,嗯,以一個小夥子的住所來說裏面還算幹淨。小小的房間,單人床占了一半兒。打開簡易衣櫃,裏面精細地挂着林海洋上班兒時候常穿地幾件兒衣服:不太便宜,可以給他充場面的那種工作裝。他以前抱怨過林海洋穿得随便,給他丢人。

林海洋這人不錯,聞過則改。嗯,就全改在這兒了。怨不得他兜兒裏沒錢。

蘇鑫一屁股坐在林海洋的床鋪上,想起來小時候他那老北京的姥姥坐在炕頭兒上掐着半拉眼角兒笑話人兒的話:不怕家着火,怕掉臭溝裏。

這麽看這話說林海洋也是挺适合的。蘇鑫并不覺得這是因為林海洋不夠好,投胎是個技術活兒,生在北京不代表你智商高。可全國的資源都擠在這兒就挺荒誕的了。譬如說能用的上他設計公司的高端客戶。譬如說某醫院裏的好大夫、好設備以及随之而來的人山人海……

大約是因為看見這屋有了燈,一個五十多歲的胖阿姨扭扭地走了進來,看見蘇鑫怔了怔:“哎,小林呢?”

蘇鑫“啊”了一聲,低聲兒說:“他住院了。”

阿姨同情了三十秒,但是也就這三十秒了。然後她連珠炮似地開了腔兒:“這孩子是個好孩子,可是好孩子也不當飯吃啊。這房租該給還是得給,這一個屋一千二不算多啦。還有個泸州的小夥子想出一千四呢。哎,你問問小林,是漲啊,還是搬?趕緊給我個回信兒,我說你別瞪我,我也不容易,老頭兒腿不好,閨女離婚帶着孩子回了娘家。一家子指着這些磚頭瓦塊兒吃飯,也難。都是老百姓,有什麽轍啊?”

蘇鑫看了看這間黑乎乎窄吧的房,又想了想爬到九樓這華山一條道的樓梯兒,再想想林海洋今天早上試的那個方方正正的輪椅,聽說得坐三個月呢。

他擡起頭,運了運氣說:“阿姨。我們不租了。”

林海洋坐在病床上就跟蘇鑫急了:“你憑什麽給我退房啊?你憑什麽給我退房啊?蘇鑫你怎麽這樣兒呢?我讓你去給我說好話,不是讓你去給我得罪人。你給我退房我住哪兒?哎,電話呢?我電話呢?我去跟阿姨解釋。”

蘇鑫覺得這人簡直了……他摁住林海洋:“來不及了,阿姨已經租給別人了。我眼看着簽的約。”

可把林海洋氣得,眼淚都快掉下來了,坐在病床上惡狠狠地瞪着蘇鑫。

蘇鑫試圖跟病人講理:“少爺,您看看您那輪椅,我給您留着那屋您上得去嗎?”

林海洋急赤白臉:“我上的去上不去是我的事兒,你把房子給我退了,讓我住哪兒?”

蘇鑫說:“你就不能先回老家嗎?讓你媽伺候些日子,等你好了再來北京不就完了麽?”

林海洋沉默了好一會兒,捂着臉嘆了口氣:“師哥,你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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