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地裏黃
次日醒來,林海洋覺得昏昏沉沉的,頭也疼得很。他想自己大概是昨晚着涼,誰知此刻竟然發起燒來。想當初林少爺在細雨當中馳騁球場,光膀子喝涼水吃狗肉的風光仿佛也就在前年。
現在不過伫倚危樓,望極春愁了小半宿,就跟個繡樓裏的小姐一樣頭疼腦熱起來,果然是運去英雄不自由。
他人還沒起床利落,那邊兒微信就已經“叮叮”地響了起來,林海洋揉着眼睛拿過來手機看了看:萬惡的蘇鑫老爺已經給農奴林海洋派了一天的活兒下來,工作量之繁重也算令人發指了。蘇總現在業務擴張,正在人手不足,林海洋有命無運,趕上師哥資本血腥積累的日子口兒,擱大英帝國這一段兒就能稱作:羊吃人。
蘇鑫沒羊,可不耽誤他吃人,就這份天天夜半雞叫的,就夠林海洋一受。
有那麽一瞬間,林海洋挺希望蘇鑫的爺們兒找回來拽着他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的。這樣勵精圖治的皇上,臣下沒個好體格還真跟不上趟兒。就林海洋這樣seven-eleven的伺候着,蘇鑫才肯給他個好臉兒,那天抽冷子摸着林海洋的嘴巴子誇了一句:“朕實在不知道怎麽疼你,才能上對得天地神明。”
直吓得林海洋渾身的雞皮疙瘩顆顆起立,直覺不是好兆,果然睡醒一覺,差事就拍下來了。
林海洋甩了甩腦袋,給自己倒了一杯咖啡提神,捧着腦袋開始工作。還沒開始進入情況,微信又響,這回是奶媽兒蘇鑫叫他下去吃早點。
林海洋毫無胃口,可是又不忍拂了東家的好意,要知蘇鑫這人邪得很,一輩子見不得剩飯,那是寧可撐死人不能占着盆的人性。想來昨天請客,剩了一堆飯菜,蘇鑫那個強迫症恐怕已經磨了一宿牙了。
怎麽說這些剩飯都是林海洋的主意惹出來的,他恹恹地下了樓。
果然,不過吃了半碗甲魚湯面,林大少爺心中煩悶,竟一口都吐了出來。
蘇鑫一早兒約了VIP,急匆匆出門見客,臨出門看見師弟害喜,真正急得跺腳。
林海洋捂着嘴巴子,很是賢惠地沖師哥搖手:“你去你的。我沒事兒。”
于是……蘇鑫就匆匆上班兒去了。
臨走撂下一句話:“收拾收拾你吐髒了的桌子……”
徒留林海洋一個人在屋裏捶破胸脯:這厮竟然如此實誠!
目送着蘇鑫無情離去,林海洋晃着暈暈熱熱的腦袋,不由得想起來小時候姥姥給他唱的一首歌謠:“小白菜哎,地裏黃啊,三生兩歲,沒了娘啊……”
此刻想來,真是一語成谶。啧啧,姥姥,你就不能唱點兒吉祥的?
歸置好了屋子,林海洋回到了18層,他覺得自己越燒越熱了起來,分明渾身上下每一個毛孔都有熱氣逃散,可又瑟瑟發抖,冷地要死。
他恨恨地圍上了個毯子,打開了筆記本電腦。那邊已經有催命鬼似的客戶頭像不停閃爍,林海洋好脾氣地挨個點開,傳過來的文檔已經是調色盤的既視感了。
無外乎一條條修改意見。
這是甲方爹爹提的第幾稿了?
他自己都不記得了。
林海洋揉了揉太陽穴,心說就是喬布斯活過來估計客戶也不能滿意蘋果,這年頭有錢的果然是大爺。
頭挺疼的,他還是慢慢地沉下心來幹了會兒活兒。
林海洋挺需要錢的,醫院裏的康複項目不能走醫保,那“咕咚咕咚”下油鍋一般的水療項目,雖然對保持他肌肉健康避免萎縮大有奇效,但是費用也比弄鍋大油炸了他貴多了。
康複醫生說,只要他堅持複健,還是有希望站起來的,神經創傷的回複,水滴石穿,急不來。
這就意味着:如果他的傷還是沒好轉,那麽治療也會無限期繼續。
最近雖然理賠了一些意外住院的費用保險,可是林海洋實在沒把握自己還能支持多久。
久病床前無孝子,他總不能都指着蘇鑫掏錢吧?
有一瞬間林海洋甚至覺得李歡也挺好的,雖然吃盆占鍋,嘴巴惡毒,好歹還能掙糧食回家。連憐的屋子裝修得雖然吝啬了些,可總是男方花錢。
不像他,最多也就是個心地善良的無底洞。
其實發李歡的開機圖給連憐的時候,林海洋也拿不準,自己是不是做得對?
微信響了一聲,林海洋第一時間扭頭去看手機,卻是鄰居們自建微信群的消息。
薛大媽求他給算算:過白面的篩子擱哪兒了?還是急活兒,大媽家餃子粉長肉蟲子了。
連憐發了個鬼臉的表情,說:小林一個月只能算三卦。您下個月再來。
薛大娘做人很直接:屁,算卦又不是例假。
群裏瞬間安靜了。
林海洋怔怔地抱着手機,竟然有種五雷轟頂的痛感。
連憐的微信頭像已經換上了和李歡的合影了!
是了,他們說了已經照了婚紗照的。
發了一會兒呆,揉了揉酸疼的太陽穴,林海洋覺得從眼窩兒到嘴巴子都潮乎乎的,水汽滔滔,不可斷絕,他擦了把鼻涕,自言自語:“這一乏子感冒,真厲害啊。”
皺了皺眉,腰也疼得不得了,而且是那種簡直沒法繼續坐在那裏的疼法,林海洋嘆了口氣,打開淘寶外賣,買了點藥以及止疼片。
強撐着翻了翻監控錄像,操心貨林海洋私信薛大媽八字心法:欲尋失物,需往高處。
三十分鐘後,外面似有動靜。
林海洋擡頭看了看監控,薛大媽從天臺女牆邊兒上把心肝寶貝兒的竹篩子解了下來。
嗯,他就記得老太太上回刷完了晾在那裏,果然是沒收起來。
鑒于林大仙算卦十分靈驗,薛大媽實誠地微信給了五分好評。并且許諾,說明天包好餃子會給林海洋送過來。
有了流量和真人好評,那麽林大師算命的業務就有點兒蜂擁而上的意思了。
街坊鄰居幾乎一擁而上,微信群裏都爆滿了:有求林大師給看看財運的;有求林大師給看看姻緣的;13樓的劉處長甚至偷偷摸摸地問林海洋,這一輪巡視調查他有沒有危險……說着還要給他發紅包。
林海洋當時就方了,簡直不知如何是好。
還是見過世面的蘇鑫及時出來煞風景:不算不算!一概不算!你們知道林海洋怎麽瘸的嗎?就是洩露天機太多!人家現在已經半身不遂了,再算就該天打雷劈了。
林海洋讓師哥數落的一個激靈,悄悄地在群裏匿了。
十二點的時候,林海洋從監控裏看見屋門外好像有人逡巡,要進不進的猶豫不決。
林海洋恹恹地打開門,外面站着的是那個經常來幫他澆花的小孩。高中生穿着藍白色的校服,傻乎乎地戳在他門口,手裏提着一包藥。
林海洋的聲音啞啞的:“怎麽是你?”
小孩兒臉色蒼白地看着林海洋,好像非常緊張。
過了好一會兒,他看林海洋并沒有什麽暴怒之類的奇怪表情之後,才微微嘆了口氣:“中午了麽,外賣小哥好忙的。他看你訂了藥,怕耽誤……所以拜托我送上來。”
林海洋無力的點了點頭:“謝謝你。” 他接過藥,費力地把輪椅掉了個方向,企圖回屋去。
小孩兒上前跨了一步:“那個……你生病了嗎?”
林海洋側過頭,點了點,他喉嚨疼,不想說話。
小孩兒猶豫了一下兒:“什麽病啊?”
還真是個麻煩的小孩!
林海洋苦笑了一聲:“我只是一個身體不好的殘疾人而已。”
小孩兒搓了搓手,好像是鼓足了勇氣,推着林海洋的輪椅把他送進了屋。
林海洋暈暈地看着他,眼睜睜地看着這個少年反手關上了門。
然後,那個穿着校服的小孩兒,一步步地朝着自己走了過來……
眼前好像有點兒重影兒,林海洋努力地甩了甩頭:“你……你要幹嘛……”
那少年好像怪笑着朝自己的衣服伸過手來。
林海洋本能地推:“別,你別這樣……”
小孩兒的聲音在林海洋的耳朵裏”嗡嗡“的:“大家都是男人……你別害羞麽……”
一瞬間,林海洋的腦子裏冒出來許多許多新詞兒:年下!□□!禁室!小狼狗!
他想喊,但是嗓子裏堵塞塞的,根本喊不出來。
五分鐘之後,林海洋被少年從輪椅抱到了床上,脫了外衣,嘴裏可憐兮兮地含了東西,他“嗚嗚”地看着小孩,好像艱難地想表達着什麽。
武亮亮不緊不慢地給林海洋身後放了松軟舒服的墊子,棉被給他端正地拉到了胸口,忙完這麽多,才拿出來他嘴裏的體溫計:“38.2。海洋哥,你還是發燒的。退燒藥要吃哦。”說着,順手給林海洋額頭上放了塊濕毛巾。
林海洋可憐巴巴地看着武亮亮。
武亮亮很麻利地用電磁爐給林海洋煮了一碗面,端到他眼前:“吃藥之前,最好吃點兒東西。”
林海洋舔了舔嘴唇兒:“謝謝。”
武亮亮遞給他一杯水,床頭櫃上放了藥:“我上學去了,你一會兒記得自己吃藥。”
林海洋眨巴眨巴眼睛:“謝謝你。”
他覺得作為一個成年人讓一個小孩兒這麽伺候,簡直傻乎乎的。
就這樣,林海洋沉沉睡了大半天,等他再睜開眼的時候,窗外灰蒙蒙的,好像已經傍晚了。
有人敲了敲門,他哼哼了一聲,對方就推門進來了,穿着校服的少年身影,還是武亮亮。
小孩兒熟門熟路地放下書包,回頭問:“海洋哥,你好點兒了沒?”
林海洋睡了半天,透汗也出了一身,覺得身上松快了許多,看着眼前這個小孩兒,才想起來問:“你是……武警官的兒子?”
武亮亮打開了塑料袋,拿出來了幾個蘋果放在林海洋的桌邊兒上,一邊削皮,一邊點頭:“我叫武亮亮。”然後摸了摸他的額頭,挺欣慰地笑了:“你退燒了。”
林海洋接過來蘋果,“咔”地咬了一口:“謝謝你。”
武亮亮有點兒不耐煩:“你謝過了。”
林海洋認真地說:“謝謝你這些日子幫我照顧花兒。”
武亮亮身子一僵,臉又白了:“你怎麽知道的?!”
林海洋“額”了一聲說:“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武亮亮小臉兒又白了一層,嘴唇都哆嗦了起來:“你……你知道什麽了?”
林海洋看他的樣子,好像心裏有鬼,閉着眼睛想了想,這個歲數的小孩兒,肯定是帶着女同學上天臺親嘴兒什麽的怕讓自己看見了?要麽就是偷偷抽煙!
他有幾分好笑,正要繼續逗他時,蘇鑫推門而入。
蘇鑫看見屋裏的武亮亮愣了一下兒:“喲。海洋,可以啊,早上害個喜,晚上兒子都這麽大了。”
林海洋瞥了蘇鑫一眼:“你就嘴賤吧。”
蘇鑫摸了摸林海洋的腦門兒:“還行,月子做的不錯。燒都退了。”
林海洋拍了蘇鑫的手:“你怎麽這麽不正經啊,今天?”
蘇鑫嘆口氣:“我不正經?下了班兒急急火火趕回來看看你病得怎麽樣。我還不正經了。好人難當啊。”
武亮亮說:“蘇哥哥,您是姓蘇吧?海洋哥吃藥了。中午也有吃飯。你放心。我看着他吃的。”
蘇鑫虎着臉,按了按小孩兒的腦袋:“你誰啊?誰讓你來的?你怎麽知道他病了?”
武亮亮警惕地站起來,倒退了一步,開口倒是有條有理:“外賣小哥說的,海洋哥買藥了。我就是過來看看他,還要不要別的幫忙。”
林海洋說:“蘇鑫,你別吓唬人家孩子。這是武警官的兒子,樓下鄰居。哎,亮亮,你也上高中了吧,不好好念書,一天到晚往我這兒跑算怎麽回事兒??”
武亮亮扁了扁嘴:“家裏就我一個人,光禿禿的,沒意思。樓上還有點兒花花草草什麽的,比較好玩一點兒。”
蘇鑫抱着肩膀頭兒:“那你怎麽不上晚自習去?”
武亮亮慢慢地垂下了頭,臉都脹紅了:“有……有校外的人,晚上堵我……找我要錢……我不太……想去……”
蘇鑫說:“不能啊,你爸爸是警察啊。”
武亮亮“切”了一聲,噘着嘴:“要是我爹沒拘過人家,人家還未必找我呢。”
蘇鑫和林海洋面面相觑了一下兒:我去,這裏還有校園淩霸事件呢。
林海洋問:“你媽呢?”
武亮亮垂下了頭:“跟人走了。”
蘇鑫呆了呆,嘆了口氣:“小白菜兒,地裏黃。”
林海洋狠狠地瞪了蘇鑫一眼。
那天,蘇鑫做的飯。
大病初愈的林海洋披着衣服看蘇鑫拿回來的新業務要求。
武亮亮則乖乖地坐在蘇鑫的辦公桌邊兒念書。
蘇鑫回過頭:“哈!居然有點兒像一家三口。”
林海洋頭也不擡,說:“呸。”
武亮亮擡了擡頭,叫:“媽。”
蘇鑫把圍裙脫下來往椅子上一扔:“再這樣你們倆都給我滾!”
晚上九點的時候,林海洋的手機“叮咚”一響,他低頭看了看,居然是劉大爺。
老頭兒跟他微信私聊:海洋,大爺知道,你給人算命是虛耗精力的,可是,你能不能給我算算,算算,我當初對不起的人還能不能夠原諒我?
林海洋愣住了,好一會兒,他回複:我其實不會算。大爺。
劉大爺飛快地回複了一行字兒:要多少錢都行。
蘇鑫歪着頭看了看,按下了語音鍵:大爺,林海洋至多就會算個丢鑰匙找東西,別的都算不上來。作用跟個狗差不多。真的。他道行不行。您再換個人問問。
林海洋推搡了蘇鑫一把:“你才狗呢。”
蘇鑫說:“那你去給人家老頭兒算啊!我不攔着你。”
林海洋就不說話了。
過了好久,劉大爺回了一句語音:哦。那謝謝啦。
非常非常落寞的語調,從一個遲暮的男人嘴裏說出來,聽着特別特別凄涼。
哎,不如意事常□□,可與人言無一二。誰不是呢?
其後幾天,沒有連憐什麽消息,也不知道這小姑娘跑哪裏去了。倒是武亮亮同學,學習雷鋒好榜樣,天天來看看林海洋,幫他伺候花、換飲用水、倒垃圾,還給林海洋收拾收拾屋子什麽的。
蘇鑫雖然覺得這年頭兒的小孩兒這麽全心全意做好事兒的不算多,可是人家孩子還真是不求名不求利地給林海洋獻愛心來了。而且自己天天忙掙錢跟孫子似的,有這麽個小孩兒,還真挺管用的。
蘇鑫就盡量按時回家給他們哥兒倆做飯。武亮亮食髓知味,覺得蘇鑫做飯好吃,來地更勤了。吃完飯小孩兒也不走,坐在蘇鑫精裝修的大書房裏複習功課。
林海洋和蘇鑫一人一邊兒支着電腦畫圖,陪少爺用功。
當然了,腿腳靈活的蘇鑫還得去那個給二位爺們兒切個水果倒個茶什麽的。
天兒越來越熱了,那天武亮亮走得晚,留下來幫林海洋擦了個澡。
在氤氲的浴室裏,小孩兒一邊兒往林海洋身上淋着水,一邊兒小心翼翼地一邊兒問:“海洋哥,你疼嗎?”
林海洋嘆了口氣:“疼啊。可疼呢。疼得一宿一宿睡不着覺。所以說你啊,可得愛惜身體,千萬別跟哥似的,傷成這個茄子樣兒。”
武亮亮的臉色變得蒼白蒼白的,大眼睛裏瞬間蘊了淚水,嘴唇哆嗦着說:“對不起,海洋哥,對不起……”
林海洋笑了出來,回頭拍了拍武亮亮的肩膀兒:“傻小子,哭什麽,怎麽跟個小丫頭似的?你怎麽對不起我了?你來照顧我,我謝你還來不及呢。”
武亮亮吸了吸鼻子,不太服氣:“怎麽小丫頭了?那天,你發燒不是也哭了嗎?”
林海洋赧然地挑了挑眉毛:“嗯。小子,你可不要說出去啊。”
武亮亮認真地點了點頭,發誓一樣地說:“海洋哥,我不說出去!我會天天來照顧你的。直到你好了為止!你放心!”
林海洋啞然失笑,一拍武亮亮的腦門:“你啊,好好考試念書,比什麽都強!”
後來,在初夏的某一天,鄰居群裏的武警官給林海洋發了微信。
武警官輸入:小林,你真的會算命嗎?
林海洋趕緊回複:武警官,你聽我解釋,我沒有搞封建迷信活動……這都是誤會……
武警官輸入:你別多想,其實,是哥想找你算算。
林海洋愣了愣:您要算什麽啊?
武警官輸入:想算算兒子的前程。我跟他媽離婚之後,他就跟我一點兒都不親了。有什麽話也不和我說。最近經常很晚才回家。我真怕他學壞了。
緊接着,武警官輸入:亮亮的八字是 01年9月9日。還需要時辰嗎?你算一次多少錢?怎麽謝你?你只管說,別跟我客氣。我懂規矩的。
林海洋猶豫了一下兒,看了看還坐在他身邊兒做題的武亮亮,又看了看武亮亮拿零花錢給他買的經絡按摩刷,再看看自己讓小孩兒都快刷禿嚕皮了的小腿肚子。
他輸入了一串字:不用時辰了。武警官。我算了,亮亮是個好孩子。你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