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3.6#
整個夏天,溫家三口沒在一起吃過一頓飯。
大男孩Sam過得拮據而奔忙。私立學校學費貴得驚人,父親既不會出這筆錢,更不可能同意他離開家去加州讀書,他只有靠自己;Dean會幫他,前提是他想好了怎麽坦白——可Sam就是對坦誠莫名恐懼。他心裏塞了許多事,錯綜複雜的糾纏在一起,毫無頭緒。Dean的日子則更乏善可陳,送弟弟上下班,請弟弟吃飯,到點上床,其餘時間幾乎全部消磨在了吧臺或球桌。他從五月份晃到六月份,拉長官參加弟弟的畢業典禮,弟弟是優秀畢業生代表發言便與有榮焉,拍一大堆傻乎乎的學士服照片。
Dean像是夏末狂歌的蟋蟀,高度亢奮。
Sam畢業之後,他們輾轉兩三個州,七月底去了五大湖附近,在密歇根的底特律暫時安頓。Dean趁機看了幾場棒球,或激烈或平淡,球隊勝率不高,他借此又贏了不少錢,卻更加心緒索然——完全确定自己已淪為單純的看客,以及賭徒。這種身份的轉圜并不激烈,卻似長針不間斷楔進骨縫,一步步拆碎,分崩離析。
兄弟倆便再度以可見的速度消瘦下去;John東奔西跑,全然無所察覺。
見Dean微笑保持緘默,Sam便不多過心。他仿佛有種青年人不谙世事時特有的殘酷,敏感又遲鈍,體貼卻不易打動。他內心對未來有着獨到而清晰的分辨,明白父親不會讓他出去上大學,像是糖果屋裏的女巫把兄弟倆關在籠子裏才安心;同時,他又不由自主的期盼着家人的準許和支持。
他矛盾着,按部就班,且不言不語——為離別預留緩沖。
離別日來的極其突然。它發生在八月初,是八月第一個星期天的晚上。
溫家長子此前戰戰兢兢的已經準備了将近半個月。
他給大忙人弟弟和工作狂父親都去過電話,找了許多借口想一家人吃頓晚飯,說些什麽——然後備好酒菜——一人盯着鐘表盤和電視機枯坐至深夜。
年輕人攪兩下煮成糊狀的濃湯,關掉火,餘光掃到擱在一旁方才盛菜的深碟,随手推進水槽。他在開放式簡易廚房裏轉了兩三圈,扒拉扒拉蔬菜沙拉,擺弄擺弄果皮淩亂的垃圾桶,把紮好的半打啤酒摞進冰盒,抹淨桌上的小攤水漬——啤酒外壁凝結出的水觸感溫吞。
客廳鐘表上時針過了正中,午夜頻道興致盎然歡歡鬧鬧,而房間裏依舊毫無人聲。
Dean單手摸着粗糙的封皮若有所思:他豪邁的吞了兩杯威士忌,長舒口氣,卷起碟子裏烤好的甜品,狠掼上了房門。青年摸了摸兜裏的車鑰匙,左顧右盼,麻利鑽進車廂,大腳油門狂飙上路。副駕駛紙箱裏堆着不少消夏的玩意兒,吃食煙花一類,乃至冰盒。Dean不耐地把筆記本扔進去,把外套随意蓋了上去。
溫家哥哥岔路時慣性拐上入城車道,開了幾百米,氣哄哄地掉頭往視野開闊的郊外開。車窗大敞着,風鑿進車廂,半個身子都冰涼生疼。寂靜的黑夜被前車燈劈開,很快又在他身後合攏,像是許多年來打馬而過的歲月。車載音響嘶吼着什麽,風聲敲在Dean鼓膜上,他聽不清,卻覺得這大概是他絕熟的那盤帶子,那盤唱「當你感到痛苦的任何時刻盡可駐足①」的。
——他還替Sam錄了許多他也許會喜歡的鄉村歌曲,極盡巧妙的把《離別酒②》放在了最後:說請容我先起身作別,說人生如斯起落無常,說Sammy晚安好夢,快樂長伴。
然而禮物送不出去,便再沒什麽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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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an将事先準備好的煙花,管它是驚喜還是慶祝呢,一股腦全放了。燙得起泡的手指貼在溫乎的啤酒外瓶上,癢而刺痛。他頭頂是的滿天星鬥和炸開的煙花,腦子卻自動反應出指南指北和炸藥比例,心底也油然升起些許不合時宜的寂寥。
他在荒涼地看完日出才興意闌珊地回到暫住地。
屋裏還是沒人,水槽的盤子泛着冷膩的油光,電視嘈雜。吹了一路冷風的溫家長子半夜散盡的郁氣重新擠回喉管,幾乎要把他逼出淚來。所幸他十分習慣屋內滞悶的空氣,關門關燈,滿身風霜地撲上床鋪,他熬了兩夜,困極倦極,一頭紮進了夢裏。
他隐約中夢到剛過去不久Sam的畢業舞會。
夢見他倆一塊兒跳舞,唱一首歌,分一個派;夢見舞廳燈火昏昏。他穿着筆挺的西裝,意氣洋洋的挽着引以為豪的弟弟,但是不知為何沒有喝酒,沒有那個似有若無的吻。
——周遭的人形旋轉而至流光飛舞,他搭在Sam肩上的手也變成了攏在女伴腰間的雙臂。柔順怯弱的舞伴暖和的鼻息貼在他側頸旁邊,像把匕首架在那裏。他習慣性避了避,錯了五六步,才恍然察覺這是什麽地方。
「Dean?」舞伴輕聲喚着。
她,Dean記不清了,是叫戴安妮,還是叫潔妮斯的,是他當年的舞伴。Dean那時跟父親出門獵魔,等回到學校便清一色的名花有主:他就和這個備受欺淩眼鏡姑娘做了搭子。那一段時期正是Dean Winchester的荒誕歲月:他忍不住勸誡四處探險的沖動青少年,忍不住向同齡人誇耀救人水火的功績,加之男女關系混亂,頂撞長官;故而在學校中聲名不佳,他于是和同學更鮮有來往,取次花叢懶回顧。
然而這對被笑嘲為「世紀絕對」的二人組并未成行。
哥哥在接下來的任務中受傷昏迷,直至錯過了高中的畢業典禮。
那大概是他過的少有娴靜而無所事事的夏天。樹葉篩過清亮的日光,影子斑點落在被子上雜駁游弋。窗外就有兒童區的小病友在嬉戲打鬧。後來那姑娘來探過病,帶一束花,不滿的打趣他,頗有幾分嬌俏。她的面上并不能看出「畢業舞會一個人過了整晚」的後遺症——活得堅強而頑固。
Dean沖小姑娘俏皮地眨了眨眼,單手把略瘦的小姑娘半舉起來飛了個圈,聽見對方驚呼及灑落的笑聲,端起不倫不類的步子,同她缱绻意長起來。對方為他的改變驚詫,卻大方順勢跳着,回光返照般明媚的笑着。舞池中的許多人為這對瘋狂的鴛鴦讓路,氣氛濃稠。Dean對女孩的愧疚不住的翻騰起來——好像這個夢真的能彌補她一樣——他仿佛借她的手從無盡泥沼中脫胎而出,以另一種姿态重新站立起來。
可他只是在做夢。
他今年已經二十二歲。已經很久不做舊夢。他看上去時間充裕,也許還有那麽個幾十年,就像人到中年的父親。他不再是十六歲時身處牢籠的「長子」,也絕非浮誇宣告如何偉大的高中生。時間在他身後劃出天塹,這青年索性也破釜沉舟,一意孤行。
他哪裏體會不到痛苦呢?只是很少将目光投諸己身罷了。
他總得找到活下去的理由。
獵殺怪物,幫助他人,傳承家學。
Winchester,Sam。
小姑娘跳完舞,做了一回名副其實的「舞會女王」,美美的揮手作別。他從大廳出來,迎面撞見開車來接他回家的父親——他們蟄伏在漆黑的夜裏。Sammy坐在後排困意朦胧,顯然對大人的夜生活興趣缺缺。他望着黑美人柔和的線條,照往常不着調的哥哥做派跟弟弟打了招呼。他看着弟弟別別扭扭的表情,突然覺得有些對不起他。
——為什麽不能再小心一些呢?
十八歲的這次受傷讓John陷入了盲目的偏執,仿佛一頭痛失幼崽被惹怒了的母獅——如果真有十足安全的高塔,他和他的大腳怪估計都要變成塔裏的莴苣公主——Sam這一年受邀感恩節到同學家吃晚飯及留宿,他倆躲進車裏在那戶人家門口守了一天一夜。小Sammy從那家回來之後沖着他總是欲言又止。
Dean能做的,只是一次又一次嘻嘻笑笑着,遮掩敷塞。
所以Sam說我們談談,我們坦誠吧,從來對該說的絕口不提。
——Dean未嘗不對他有所隐瞞。他只将冰面上陽光普照的部分展示出來。
激烈的争吵從外間傳來,溫家哥哥揉了揉臉,他還沒從昏昏欲睡的狀态中醒過來,在想是夢裏還是現實,并不太仔細聽好不容易湊到一起又吵起來的父子倆說了什麽。
無非——
“我已經把我所有的都給你了!你還想要什麽?!我不可能成全你那些荒唐的夢想!”
“你那些不過是無聊的自我滿足罷,你根本沒問過我想要什麽?!我想要安寧,想要穩定,想活在陽光下別幹那些挖墳掘墓的邋遢活兒,我想要該死的Winchester全給我滾出我的生活!你問我想要什麽?這就是我的回答。”
——這些。
盡管兄弟倆間并不總是和風細雨的,但對上長官總是要嚴重些的。
“你們吵什麽呢!”
Dean隔開鬥雞似的兩個人,慢半拍的追問。他沒聽清高材生剛才一長串的發音,推着要兩人各退一步。窗外天已經黑了,他居然不聲不響的睡了一天?而盛怒中的溫家男人沒領他的情,言語上徑直撕扯開。他們的聲音嗡嗡的,吵得人腦仁疼。Sam攥緊手上的空信封,恨恨地瞅着自己的長官,沒去撿地上被撕碎的紙片。
“我不許你去,我也不會給你上學的錢。”中年男人冷硬的說,口氣一貫是那個「我只負責把你們安全正确養大」的硬漢樣。
“我知道你存了大學基金,”Sam梗着脖子跟他叫板,“也知道你拿那錢買了槍和酒!”
“我是為了你媽媽!”
“天曉得!”
“Sammy!!”
Sam看了一眼插話的哥哥,意氣不平,到底沒咽下那句,“反正我從來都不記得她。”
屋內因為他的話出現了短暫的冷場,而後是John徹底憤怒的嚎叫。
一開始就不曾擁有和擁有後再失去,永遠說不上哪一種更令人唏噓。
Sam有時會劣質的想,Dean一定知道父親溫情脈脈的樣子和母親嘴角挽笑的神情。如今看着那些美麗的過往一寸一寸的枯萎死去,無力感恐怕要更甚于自己。Sam很早就認清了這個家的名存實亡,它不過是被仇恨鞭打着無頭亂撞的舊時代奴隸。而父親則讓痛失所愛沖昏了頭罔顧現實,Dean也只是用一手不高明的縫補技術不斷地為這個四面漏風的家打滿補丁。
Sam看着哥哥抱住父親,徑自固執地重複着要去斯坦福。他明知道說這話肯定會激怒長官,卻由衷的不願妥協。
“Sam!”Dean拽住長官的衣服,幾乎整個人挂在他身上,出聲要Sam消停些。他一邊攔着John,雙眼冒火地只能看着Sam賭氣的拎起行李。John踉跄的布幅刮了他一下,Dean穩住身體就沖向拉開門的弟弟。
“你出了這個門就不要再回來!!”
中年父親往前蹭幾步,鼓着胸膛沖小兒子吼道。
“Sammy他不是這個意思……”
“我知道。”
俨然已經大人模樣的Sam Winchester甚至沒回頭去看父親的神色,也沒理會哥哥匆忙間的解圍,他微微垂頭看向抓住他肘腕的手指,Dean不住的顫抖直直捅進他的心裏,就像每一次每一次他站在醫院走廊凝視病床上哥哥一樣。他十四歲的時候幾乎以為Dean再也醒不過來——死亡就是罩在他們頭頂上揮之不去的一片陰影,有時遠些,如今近在咫尺。他那時候幾乎有種錯覺,覺得他是不是這一生都要這樣看着Dean躺在病床上在呼吸罩下掙紮;如果他們John一直不結束這無休止的獵魔游戲。
他後來受邀,在同學家過了一個正兒八經的感恩節,不是拼湊的南瓜和單調的炸雞,真正像個節日在慶賀豐收,感激主的恩賜。這讓小Sammy的心裏生出不真實的幸福感:之前的十幾年猶似活在夢中。
他順着指尖往上看向驚慌的哥哥,嘴邊要他一起離開的話再也不肯出來逛第二遍。
“我會照顧好自己的。”
最後能說的竟然只有這個。
Dean愣愣的盯住摔上的門。他轉頭去看John,長官看上去痛苦極了,哽咽着,那一聲門響仿佛摔斷了他的脊梁,使他只能痛苦的蜷縮起來。
“看住你弟弟,讓他回來!不能失去他,Mary已經……我不能失去Sam,讓他回來Dean!”
“好的長官,”他習慣地答道,聲音幹澀,半晌才回過神補充一句,“我不會讓他離開的。”
Dean在門口遲疑一瞬,又回頭看向老态已顯的長官,他眼裏依舊閃爍的嚴厲的光芒刺得大兒子心頭一緊。Dean不去看長官的臉,蹲下身撿起撕毀的offer,想着藏在日記本內封裏的真品,并沒有躲過一劫的快意。他察覺到屋內的沉悶,想安慰受傷的父親,話音堵在喉嚨艱澀的回落,而胸腔中滿是縱橫交錯的溝壑。他不知為何想起幾年前的Thomas,想起被他珍藏在Impala收納盒裏那封輾轉了若幹人手的雙城隊來信。
其實很想跟長官說:如果現在不讓Sam走,我們也許就會永遠失去一個家人——他想說,長官至少我會留下來——
窗外過路車車燈一閃即過,他那張過分漂亮的臉上閃現幾分灰敗的憔悴。他摸着內兜棱角硌得慌的筆記本,那邊上還有卷好的幾摞大面額紙鈔:他噔噔噔從樓梯上溜下來,急匆匆跑向車子,他要把Sam忘記的東西還給他。
——然而他最終什麽都沒說,就鑽入了茫茫夜色當中。
——End——
可能需要告知的兩件事:
1. Sam帶走了dean交給他的那本日記,但在途中丢了,他也就索性沒回去找過。就像抛棄一段過往,再也找不到,也再也回不去。Sam從家裏離開憑着一股沖動,感覺并不好,沒有預想當中那般激情四射和自由自在,他不悲傷,離開是件好事;只是感覺幹涸,微小的零星的,預感到幹涸。這大概是因為他,一直不想,從那家裏逃出去——單獨、一個人。
他也許永遠不會知道哥哥為了他做過什麽。
2. Sam後來再申請,學校寄來了全新的通知書。
作者有話要說: 注:
①The Beatles的《Hey Jude》其中“And Anytime you feel the pain, hey Jude, refrain”;
②文中用的是《The Parting Glass》,有興趣的話可以搜一下歌詞。
最後要說的:
這篇文是我真正意義上第一次寫(出來&完結的)同人,也是第一次寫DM,總感覺稍微有些羞恥。
我是SPN拍到第八個年頭才入坑的新人,對角色的理解并沒有自信完全到位——但寫的時候總是覺得分外的心疼,對所有的人,對Dean,對Sam,又覺得這種悲憫的情懷反而會遭唾棄。
我寫東西非常慢,相信從更新的時間都能看得出來(絕望臉),寫這篇的時候總覺得筆力維艱,這種困難與其說是遣詞造句的陷阱,不如說是對人物情感的把握稍欠火候。這部分通過生活和經歷——當然也有天分一說——來駕馭。
再三斟酌易稿,每一章寫到最後更加舉步維艱,比如像第二章貼出來的是我的三稿,心裏也總想着這地方不合适那裏需要動一下,如果能看到最後,真的非常非常感謝。
關于兄弟倆的腦洞事實上至少還有兩個,不出意外的話會按部就班的繼續寫下去。最後,再次鞠躬感謝。感謝能看到這裏的所有人,更要感謝今生能遇見這部劇。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