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昨晚,秦言一整夜都沒睡着。心裏翻過來、調過去,總浮現出父親與母親的身影。

母親在時,就像一把傘,為他遮蔽了太多煩惱與污穢,那時候,他還可以故作天真地假裝他們一家“海晏河清”。

如今,母親死了,保護傘沒了,所有難堪的、卑劣的故事,統統帶着惡臭浮出水面,讓他招架不得。

與賀嘉時的相處,讓他暫且忘了家裏的那些腌臜龌龊,可他與賀嘉時之間,又何嘗不是滿目瘡痍?

只不過是用一個問題來掩蓋另一個罷了。

有時候,秦言甚至是怕賀嘉時的。怕見到賀嘉時、怕自己越來越依賴賀嘉時,可又忍不住的想他、接近他。

他已經越來越不敢面對賀嘉時了。

所以,他跑了,沒等賀嘉時醒來,也沒等賀嘉時把一肚子的心裏話說給他聽。

旅館裏的賀嘉時一頭霧水,他坐在床上愣了半天的神。

他氣惱秦言把自己丢下,當即打通了秦言的電話,那頭的秦言卻興致缺缺,聲音裏有顯而易見的疲憊。

賀嘉時頓時就沒氣了,想到這是他喪母之後的第一個新年,心裏只覺得酸痛。

挂下電話後,賀嘉時洗了把臉,接着往家走,進院子時,賀軍賀民都已經醒了,一家人坐在院子裏,那陣仗不太像是說閑話,見他來了,大家都紛紛不再言語,林楠與老太太則鑽進了屋子裏下餃子,準備早餐。

賀軍見他進來,抿了一下嘴,問道,“大早晨去哪了?”

賀嘉時習慣了賀軍對他的不管不問,瞎話張口就來,“被鞭炮吵醒了,出去跑了兩圈兒。”

賀軍自然不知道昨晚賀嘉時在哪,只輕描淡寫地看了他一眼,卻沒多問。

賀嘉時推門進屋,心裏沒太多感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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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嘉木與賀嘉佳還沒起床,各自的屋門緊鎖,賀嘉時便進了自己屋裏,衣服和鞋襪都沒脫便倒在床上。

真煩。

在這個家裏多待一秒鐘他都覺得煩。

賀嘉時昨晚睡得晚,今天又一大清早就被鞭炮吵醒,此時腦子裏混混沌沌的,剛要睡着,賀奶奶就開始依次去敲幾個孫輩的屋門,賀嘉時沒法子,再讨厭這個家,初一早晨的團圓飯還是要吃的。

賀嘉時懶得生事,想必姜岚與賀嘉佳也是如此想的,于是,如昨晚一樣,一家人各懷各的心思,卻紛紛落座。

賀爺爺沒動筷子,誰都不敢動,過了許久,賀爺爺才說,“嘉時,你高中就去省城念吧。”

賀嘉時一愣,沒想到賀爺爺會在初一一早說這個。

初三一開學那會兒,秦言曾跟賀嘉時提到過想去省城讀書。秦言向來成績好,考省實驗保準沒問題,那時他剛剛喪母,父親又整天不着家,去外面讀書倒也不失為一個好選擇。

于是,賀嘉時想也沒想就對秦言說,我陪你一起去,咱們都考省實驗,以後還當同學。

秦言起先沒把賀嘉時的話當真,只對他說,“你期末考試都要掉出前十了,快先上點兒心吧。”

賀嘉時聽了這話,結結實實地給秦言彈了個腦瓜崩,接着他轉過身來,面朝秦言,聳聳肩說,“擔心什麽呢?你哥我的成績你還擔心啊?”

倒也不是賀嘉時說大話,他的成績雖比不上秦言,卻一向在子弟中學裏名列前茅,這回跌到班裏的七八名,純粹是個意外——

物理考試答題卡沒圖,一卷的四十分全沒了。

不過,賀嘉時自己是不在乎這些的,也沒跟誰說過,四十分沒了就沒了,不過是一次期末考試,又不是中考高考,有什麽可計較的?

再說,塗錯了就是塗錯了,犯了錯他就背着,沒什麽可解釋的,他也懶得解釋。

只不過,面對秦言,賀嘉時卻突然有了這點兒“勝負心”,嘟囔着,“我這是物理答題卡塗錯了才沒考好的——”

秦言一愣,問道,“怎麽不跟班主任講?他那天不是還在班會上批評你退步大麽?”

賀嘉時不屑一顧道,“無所謂,随便他怎麽說。”

第二天晚上回到家,賀嘉時少有的主動給身在N市的父母打了電話,對他們講,自己想到N市讀高中。

在這以前,家裏人一向是默認了他會留在礦廠讀高中的。

他本以為父母會一口答應,他本以為他們一家四口終能漸漸熟悉起來,成為真正的一家人,可誰知父親賀民聽了這話,卻沉默了良久,他反複追問,可賀民卻只說,“再說吧”。

他覺得古怪,後來又打電話問了幾次,賀民卻每次都是含含糊糊的,半天不肯答應。

再後來,母親姜岚接了電話,說在J城念書也一樣考大學。

賀嘉時覺得很不對勁。

他雖然從小跟着爺爺奶奶一起長大,與父母生疏是自然的,可他卻沒想過,父母竟連自己去N市念書都不肯。

他氣急敗壞地将電話扣上,索性也不管這些了,反正報考高中是他自己報考,父母同意也好,不同意也罷,到時候自己考上了,他們還能不給交學費?

後來,賀嘉時又把這件事告訴了爺爺奶奶,爺爺奶奶卻很高興,只說讓賀嘉時好好學,剩下的什麽都不必管。

賀嘉時亦沒再多想,或者說,他也不必想,反正想也沒用。

賀爺爺此時的這番話一畢,空氣頓時冷了,賀嘉佳把筷子一撂,碗裏的餃子一口沒吃,她站起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姜岚大驚失色,連忙在女兒身後喊道,“嘉佳,你去哪?”

賀嘉佳轉過頭來,狠狠看了自己爺爺一眼,繼而望着自己的爸爸,眼裏帶着晶瑩,似有些失望,說,“回家。”

姜岚瞧也沒瞧老爺子一眼,只看着自己丈夫,賀軍卻低下了頭。

姜岚心一橫,拿起自己的外套,緊随賀嘉佳出門去了。

賀軍眼見女兒與老婆都走了,頓時慌了神,正要起身追他們,老爺子卻“啪”地一聲,猛地将筷子砸在碗沿上,喝道,“坐下!反了你們了!”

老爺子年歲已高,威嚴卻在,賀民生怕老爺子被氣出個好歹來,連忙勸着,“哥,先坐下吃飯。”

賀軍沒法子,他拿出手絹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只得硬着頭皮坐下。

老爺子眼神犀利,“你看看你養的好女兒,你看看你養的好老婆,一個個都無法無天起來了。”

他捂着胸口,大聲喘了幾下,“嘉時高中到N市上,這事沒得商量。”

賀軍皺緊眉頭,“爸!”

那麽多年,老爺子一直瞧不上賀嘉佳是個女兒,又瞧不上姜岚這個兒媳婦,對于這些雞毛蒜皮的事情,賀軍大多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可這番,他實在被老爺子折騰壞了。

他看着自己的爸爸,重重地嘆了口氣,說,“爸,我和姜岚好不容易打拼才有了現在,多少人等着我倆犯錯誤,多少雙眼睛在背後盯着我們……你現在把嘉時弄過去,你讓我們……你是想讓我們倆丢飯碗啊!”

賀嘉時忍不住低聲冷笑,他心裏悶得緊,跟這些人坐在一起,他就連呼吸都不暢快了。于是,賀嘉時匆匆扒了兩口餃子,随後便起身去院子裏收拾家務。

屋裏,賀軍壓低了聲音,與老爺子據理力争,後來,連賀民和林楠也加入了,卻怎麽都說服不了這個老頑固。

賀嘉時懶得去管這些。他只是想不透為什麽。

賀嘉時掃了一圈兒的地,剛準備回去收拾碗筷,推開房門時,卻聽到林楠小聲朝老爺子說,“爸,這又不是什麽光彩的事情,讓大哥把嘉時領回去,多少人要在背後說大哥大嫂的閑話……”

林楠見賀嘉時推門進來,忙不說話了,擠出一個笑臉,朝賀嘉時說,“嘉時,別忙了,碗筷放着吧,一會兒嬸嬸刷,你快去歇着。”說着,她朝賀嘉木使了個眼色。

賀嘉木忙做出一副“大夢方醒”的樣子,一邊伸出食指比劃着,一邊拉着長腔“哦”了一聲,然後,賀嘉木慢吞吞地起身,拉着賀嘉時就往房間裏走。

賀嘉時冷冷地看着自己的堂弟,任由他做戲,跟他一起進了卧室。

進了卧室以後,賀嘉木朝他聳聳肩,長長嘆了一口氣,“哎——”

賀嘉時皺皺眉頭,心裏頭煩得慌,他擡起眼來看了自己堂弟一眼,不願跟賀嘉木講話。

賀嘉木大人似的搖搖頭,接着又嘆了口氣,“哎——”

賀嘉木比賀嘉時小了半歲,兩個人同年上的學,只不過賀嘉時一直在礦場的子弟學校讀書,而賀嘉木一直被賀民、林楠帶在身邊,是地地道道的N市人。

賀嘉木從小就是這樣,仗着父母疼愛又能說會道,向來最愛裝腔作勢。小時候,他最愛與賀嘉時比誰識字多、算數快,賀嘉時既無人管教,又沒人照料,自然比不上這個堂弟;後來上了學,賀嘉木就回回都要與賀嘉時比成績,比獎狀。

賀嘉時雖沒人教育,成績卻一向極好,小學時他與賀嘉木不相上下,到了初中,考試的分數每每還要比賀嘉木高上二十幾分。

賀嘉木哪裏肯服氣?自己在N市念的是最好的學校,從小上輔導班,他怎麽都想不明白,賀嘉時為什麽會比自己成績好。

于是,他總說,你們J城的教育質量不行,出的題簡單,現在考的好,以後全省聯考就不行了——

賀嘉時自然看得出賀嘉木心裏在想什麽,他打從心底裏瞧不起賀嘉木的做派,偏偏賀嘉木毫無自知,總愛往賀嘉時身邊跑,于是,兩個人小時候就老吵架。

賀嘉時心高氣傲,對賀嘉木的“歧視”很不服氣,起初會與賀嘉木吵鬧,到後來,賀嘉木的這套說辭聽得多了,他連吵都懶得吵:反正一年總共也見不了幾次,他就當是蚊子嗡嗡,不管就罷了。

賀嘉時此時對賀嘉木早已煩躁不堪,他握緊了拳頭,堪堪忍住打他一頓的憤怒。他拿出手機來,卻半天沒看進去什麽東西,心中憤憤地想,究竟什麽時候才能把賀嘉木這煩人玩意兒揍上一頓?

賀嘉木卻跟沒事兒人似的,渾然不知道賀嘉時有多讨厭他,過了幾秒鐘,又誇張地說,“可憐,哥,你真是可憐。”

賀嘉時長長吐出一口濁氣,皺着眉盯着賀嘉木。

賀嘉木的樣貌與賀嘉時很像,都是一樣的劍眉星目,只不過,賀嘉木的身形随了母親林楠,瘦弱矮小,與賀嘉時一米八的大個子比起來,簡直就是天壤之別。

賀嘉時居高臨下,賀嘉木驀地怕了,雖不知道為什麽,卻自覺低下頭去。

賀嘉時冷冷地“哼”了一聲,瞧他不再叨叨,便不再理他。

賀嘉時快随地滑動手機,妄圖轉移注意力,正當他快要忘了賀嘉木給他找的不痛快時,賀嘉木又問道,“哥,你要到我們N市上學?你想考省實驗?”

賀嘉時頭都沒擡一下,沒好氣兒地說,“嗯。”

賀嘉木又問,“你不是不喜歡學習麽?怎麽非要去N市啊,在哪裏不能上學啊?”

賀嘉時覺得好笑。他是不喜歡上學,可“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這個道理他還是懂得的,他只是懶,又不是憨。省實驗的升學率跟子弟高中差了不是一星半點兒,怎麽這“猴精”的一家子,各個都勸他留在子弟高中?

賀嘉時懶得搭理他,反正到時候報考的是他自己,天王老子都管不了。賀嘉時不再跟這個堂弟搭腔,只快速滑動着手機。

過了幾分鐘,賀嘉木像是沒話找話似的,又問道,“你能考上麽?我聽說省實驗一年就在外地招一個班的學生,分到J城的可能也就二十個名額。再說了,N市跟老家不一樣,N市的教育質量好,你在J城學習好,考得好,到了N市可就不一定了。”

賀嘉木話裏的意思賀嘉時哪裏不知道?他與賀嘉木當了這麽多年的表兄弟,對彼此的脾氣品性早就熟得不能再熟悉,他心中有氣,故意說,“考不考得上,試試不就知道了?”

“那要是考不上呢?”

賀嘉時徹底怒了,他擡起頭來,盯着賀嘉木道,“你怎麽廢話這麽多?”

賀嘉木不依不饒,“你就說嘛,哥。”

賀嘉時又不能真在家裏把賀嘉木打一頓,他一個一米八的“大漢”,打個剛到一米六的“小不點兒”算什麽?

他無奈道,“考不上就辍學、打工去,滿意了吧?

賀嘉木還想問點兒什麽,可賀嘉時卻不奉陪了,他站起來,像驅趕小雞似的把賀嘉木往外攆,“去去去,一邊兒去,你老在這裏幹什麽?”

賀嘉木只得撇撇嘴,站起來走了。

賀嘉木走後,賀嘉時把手機往桌上一撂,氣得呼呼喘氣。

賀嘉木越是瞧不上他,他就越是不能被人輕看。

賀嘉時用力甩了兩下頭,坐回到書桌前,他翻開卷子,強迫自己靜下心來,一股腦地鑽進題海裏去,再擡起頭來時,已到了正午時分。

飯桌上,老爺子一錘定音,賀嘉時仍是要去N市讀書。

經過了一晚上外加一早晨的争執拉扯,賀軍還是敗下陣來,他垂着腦袋,沒再反駁自己的父親。

賀嘉時冷眼看着賀軍與爺爺,沒說話。

在這個家裏,他從來、從來都沒有為自己說話的權利。

不過,倒也無所謂了,反正他只想與秦言一起去N市,父母樂不樂意,爺爺奶奶怎麽想,他不想在乎了。

作者有話說:

又又又又又是加班的一天,吐血。希望大家看的開心,多多評論,給我點反饋和鼓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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