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喜歡到不行的時候,是什麽話都說不出來的。”

不知怎的,夜深人靜的書桌旁,霍卿雲耳邊忽然響起了這麽一句話。它從遙遠的記憶裏突兀地冒出來,蹿到了他的耳邊,緊接着,關于那時的記憶毫發畢現地重現于腦海中。

說這句話的時候,玉傾城正懶洋洋地翹着腿斜躺在屋頂上,眼睛不知看向了遙遠夜空的哪處,仿佛這話也并不是在跟他講,而是講給千萬裏外的某個人一樣。

他一頭烏黑的秀發站直時可以垂過腰間,被随意地披散在屋頂的青石磚瓦間,教秀坊多少女兒豔羨的這把青絲,就這麽随着他的動作沾上了不少塵土。

霍卿雲盤腿坐在旁邊,眯起眼看着毫無預兆便來了這麽一句的老友,随口道:“你這是喜歡上什麽東西了?”

“嘁。”玉傾城撇撇嘴,坐起來瞪了他一眼,“我是在給你講人生道理。”

霍卿雲仰頭喝了口酒,把半空的酒壇子丢了過去,笑道:“可我卻覺得未必,比如說,我可是頂頂喜歡我們家穿月的。”

玉傾城手一揚,穩穩接住了酒壇子,拇指一撥便讓那壇子在掌中打起轉來,皺眉道:“你能不能不要再給你的每匹馬都起這麽惡心的名字了?”

霍卿雲大為不平:“哪裏惡心?而且,憑什麽你的劍可以有名字,我的馬不可以?”

“不能比。”玉傾城說着上身後仰,腰彎下去一個令人咋舌的弧度,擡高手在半空中傾斜了酒壇,那香氣四溢的酒液便化作一股清流盡數落入了他口中。他喝的盡興了,又利落地收了手直起身來,露出個滿意的笑容,道:“你啊,早晚會明白的。”

西子湖畔的夜,溫溫柔柔的,在這樣的月光下,連玉傾城的臉也顯得溫和了起來。

吱呀一聲門響。

霍卿雲被這聲音猛地從回憶中拉了回來,正要開口問是誰,又想了想這麽晚府中到自己房前不敲門便進的都不必做第二人想,又閉上了嘴。

“這麽晚了還沒忙完啊?”來者用肘部頂上門,雙手端着一盞熱茶慢慢走了過來。

這個人的腳步,即使放得再慢,也總是帶着股不安于室的跳脫感,仿佛一瞬也不願在地上多待,只想下一刻就飛到天上去一般。

兩人已經是十餘年的好友了,他對這種腳步聲是再熟悉不過。

怎麽說呢,這是小孩子才會有的那種腳步聲罷。若不是他內力深厚,呼吸吐納步伐之間都存在着明顯經過訓練的痕跡,光聽這聲音,真要讓人以為是個孩童了。

霍卿雲頭也不擡地在桌上攤開的地圖某處繼續奮筆疾書,聽着那聲音愈來愈近,忽然道:“停。”

“嗯?”來人不明就裏地站住了腳。

“看你的腳下。”霍卿雲寫完了一行,潤了潤筆,擡起頭來看着內廳垂門處。

那裏随即出現了一個颀長身影,沖他吐了吐舌頭:“我又忘了那裏有個花盆。”

霍卿雲淡淡道:“都被你踩壞三次了,還是記不得。”

葉展眉放下手中茶盤,奇怪道:“既然知道為什麽不挪走啊?怪礙事的。”

霍卿雲笑笑,站起身斟茶:“多少年都是這麽放的,也只有你會踩上去。”

“對不起。”葉展眉态度很好,“我這次一定記住,再也不踩壞你們府裏的花了。”

“那倒不要緊,主要是你別摔到。”霍卿雲遞了杯茶過去,“反正種的又不是皇竹草。”

葉展眉聽了前半句,本來還笑眼彎彎的,聽到後面立刻不滿道:“什麽啊?皇竹草了不起啊,我要是踩壞了會怎樣!”

霍卿雲失笑,按着他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下:“我開玩笑的。”

這個人不知道為什麽就是對皇竹草的話題非常敏感。

不過真要說起來的話……自己好像也是知道原因的。

記得自己第一次跟着師父出征之前,這家夥就比自己還要寝食難安,在藏劍山莊裏拖着自己不讓走,還被他娘看到指指點點笑了好一陣。

打那以後,每逢出征或是随隊執行任務之前,都要同他約定個歸來的期限。

而自己也真的很順利地一直遵守着那些時限,只有兩次不巧地出了意外。

第一次是去無量山秘密襲剿紅衣教分支,行動完成之後全隊得了幾天空閑,他便同三五好友策馬去了附近的蒼山洱海為府中豢養的戰馬采些新鮮草料,正好順路運回去。

不巧的是,駐紮的最後一天,他在采一叢崖壁上的皇竹草時卻失手掉了下來,好在不算太高,摔得也不算嚴重。被送到風城裏平時為大家看病的小姑娘阿梅那裏去,阿梅二話沒說咔的一聲就把骨頭給接了回去,霍卿雲疼得倒抽冷氣。

阿梅的漢話不太流利,比比劃劃了半天,讓他在這裏靜養,便出門采藥去了。

于是等到大部隊啓程,他就只能躺在風城的竹樓裏,忍着想要叫出聲來的沖動看着下手毫不客氣的小姑娘給他換藥。

疼勁兒過了,霍卿雲一拍床板:“糟了!”把旁邊留下來幫他搗藥的花寒吓了一跳。

花寒昨天剛送走了天策大軍,今天又被推出去給藏劍山莊的葉少爺送信,走到半路上正嘟囔着自己命苦,就看見前方煙塵飛揚滾滾而來,高頭大馬上的人穿着閃亮亮瑩白間明黃色衣服,背上一柄造型誇張的重劍頗為引人側目。

“咦,這不是……?”花寒調轉馬頭,趕緊追上去。

葉展眉氣勢洶洶推開竹樓搖搖欲墜的小門,霍卿雲驚愕擡頭,兩人的目光就這麽在半空撞上。

花寒氣喘籲籲趕上來:“我,我半路……”

“喂,不是吧?”霍卿雲無奈地笑笑。

葉展眉把重劍往地上一戳,這一下震得本就不怎麽結實的小樓又令人心驚地顫抖了一下:“誰打你了?說!”

霍卿雲被這架勢震得言語不能,剛想問他是不是吃錯藥,就聽花寒在旁邊弱弱道:“他這是采草摔的,我路上要跟你講,你怎麽都不聽……”

“哈?”葉展眉一臉不可思議,“采草?”

霍卿雲立刻往床裏側縮了縮:“一定是那叢皇竹草太滑了。”

葉展眉掏了掏耳朵:“我沒聽錯吧,你就為了采個馬草?”

“是啊,你不知道,皇竹草對馬匹的成長很有好處……”霍卿雲滔滔不絕了起來。

“行了行了。”葉展眉不悅道,“你等着啊。”

話音剛落他便潇灑地轉身出了門,留屋內兩人面面相觑。

“他這意思該不會是……”半晌,霍卿雲猶豫道,“要去幫我把那個采回來?”

花寒想了想覺得有道理:“好像是有可能……”

霍卿雲臉色一變:“胡鬧,趕緊幫我叫回來!”

任勞任怨的天策府優秀士兵花寒就這樣又被趕出了門。

不到一炷香,門口人聲傳來,葉展眉嗷嗷叫着被花寒和一個當地牧民攙扶着進了屋。

兩人四目相對,屋內立刻安靜下來。

葉展眉:“……”

霍卿雲:“……”

葉展眉冷靜道:“肯,肯定是那叢皇竹草太滑了。”

霍卿雲扶額:“趕緊過來坐下罷,花寒快去找阿梅。”

阿梅沒一會就進來了,看見這場景仍然見多識廣地保持着淡定,面無表情地給葉展眉接好了骨頭。

葉展眉痛不欲生。

霍卿雲揶揄:“不知道剛才誰嘲笑我為了一叢馬草摔斷腿。”

葉展眉撓了他一把,想了想叫了花寒過來,掏了一把銀票塞進他手裏:“去!幫我買十車皇竹草,就要當地的,新鮮的,帶露水那種。我們走的時候帶着回去。”

花寒下巴都要掉下來了,霍卿雲趕緊阻攔。

結果呢,當然是沒攔住。傷好後啓程回府,三匹馬後面跟着十輛堆滿了馬草的板車,葉展眉一臉春風得意。

雖然過程有點不那麽美好,但是想到自己身後就是滿滿一大片移動的皇竹草,霍卿雲也抑制不住地心情很愉快。

那個時候,他的馬還是洛陽城裏最常見的黃骠,他給它起了個名字叫逸飛,幾年後送給了剛進府的小師妹。而葉展眉一直騎着他那匹不怎麽聽話的白蹄烏。

霍卿雲一直認為那匹馬脾氣不好是因為葉展眉實在不懂得怎麽照料自己的坐騎。

不過話說回來,一直馱着那麽重一把劍,還動辄就要跟着主人奔波百裏地,換了什麽馬也不會心情很好罷。

霍卿雲想到這裏,不由露出一抹笑意。一旁抱着茶杯的葉展眉狐疑地看着他:“想什麽呢,笑得這麽奸詐。”

“啊,沒什麽。”霍卿雲把目光收回地圖上,道,“你這把椅子沒有靠背,若是嫌坐着不舒服就去前廳拿一個進來。”

“無所謂啊。”葉展眉放下茶杯,伸了個懶腰。

霍卿雲一面繼續在紙上勾畫一面道:“對了,前廳沒點燈你可能沒看到,桌上放着我托人剛從城裏買回來的麻糖。”

葉展眉霍地站起身朝前廳奔去。

霍卿雲笑着搖搖頭,忽然想起了什麽,急道:“哎,等等,花……!”

咔嚓一聲。

“盆。”他小聲說完。

葉展眉縮回腳,讪笑了一聲:“我就說這個位置太礙事了吧。”

霍卿雲有點頭疼。

葉展眉拿了兩塊麻糖又回來坐下,沖他粲然一笑:“明天給你買一打啊。”

看來這個花盆的位置真的要考慮換一換了。霍卿雲一面潤筆一面這麽想着。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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