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章節

一時有些出神。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他沒有親人,宋山是他的唯一。

宋敬原是孤兒,沒見過父母,名字也是後來宋山起的。他不知道自己怎麽就成了孤兒,又是怎麽去了福利院,後來被宋山收養,向他打聽,宋山也不說,只是擡眼看他:已經過去的事情,連連追問有什麽意義?

但據宋山說,他是自己跑出福利院,在街上亂走時走了大運。宋山說這不能叫撿,叫鬼纏身——他好端端準備回家,不知怎的就被讨債鬼看上了。兩人在江都市政府門口撞上時,宋敬原大概五六歲,亦步亦趨落在宋山身後三米,走了四條街,窮追不舍。

宋山只好帶他回蓬山路。那天蓬山路恰巧開張半年。

十年前,宋山脾氣還不大好。一個小孩兒跟他回家,他只當沒瞧見。天兒熱,站着不動都冒汗,宋山卻只把風扇打到最低檔。他自己身體虛,心又靜,不出汗,小孩子卻火力壯,杵在那兒心裏害怕,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汗就出得像個小瀑布。

可等宋山看書、洗筆、複勾、淡彩,夕陽西下,一副工筆花鳥将成,宋敬原汗濕了一身,依舊一動不動,仿佛一雕石像,認真垂眼看着,一聲不吭。

這個年紀的小兔崽子狗都嫌,難得有心定神靜的,宋山才饒有趣味看他一眼。

半晌問:“你沒有家?”

“有。福利院。”

“不回家?”

聲音很小:“迷路了。”

“迷路?你明明是故意跑出來的。”宋山一語戳破。

宋敬原張了張嘴,沒出聲。他那時就不會撒謊。于是宋山瞥見他腕上一點青痕,淺淺的一道疤,剛結痂,是被打的,心裏就有數。可世上不能入眼的事情多了去了,管不過來,因而沒吱聲。

宋山擱筆:“住哪兒?送你回去。”

那時宋敬原有些惶恐地擡眼看他,一雙小鹿般的圓眼中寫滿了求饒般的懇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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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最終沒說話,低下頭,宋山硬着心腸耐心等。

半晌,小讨債鬼忽地拾起筆,眼疾手快,不知道要幹嘛。宋山沒抓住,便見他在雀鳥眉心點了一抹白,是飛雪落枯枝。雪白綴于紅梅,如畫龍點睛,破壁飛去。明暗、松緊、濃淡都在此一筆中統一,宋山微怔。

這就叫天賦。

宋山愣了太久,小孩兒只以為他是覺得自己無禮,立刻惶恐起來,聲音更小了:“對不起。”

又戰戰兢兢認命一般說:“我不知道我住在哪兒……福利院房間窗戶很小,只看到半山腰。我找不到。”

說的太可憐,宋山在心裏嘆氣。

他垂眼,盯着那一筆立定良久,知道天賦是鋒芒,藏都藏不住,而他向來惜才,已經動了不該動的心思,只好回頭沒好氣地說:“算了,以後賠我。你叫什麽名字?”

就把宋敬原拐回家。

這麽多年來,宋敬原從不過問宋山的身世。他知道自己若真是刨根問底,師父也會說。但他不願意這樣。不過日久月深,他多少猜到一點。

宋山自北方來,似乎是世家子弟。善書畫工筆,善金石篆刻。耳朵好,戲迷。從沒見過他家裏的親人來找,像石頭縫裏蹦出來的孫猴子。不過按褚方元的話說,“你師父就是一只該入土的吞金獸,老古董,又摳又破,還吃石頭,煩人精。”

宋敬原覺得很準确。

他趴在桌上,睡眼惺忪地對付完英語作業——要求120個單詞寫完的作文,他絕不多寫一個字母——然後咬着筆杆算了兩道數列,就聽見宋山在樓下喊他吃飯。

下樓時,天色沉沉欲墜。

宋山挑食,別人做的飯這會兒鹹那會兒淡,不能入口,因此總是操勞他自己開火。

桌上兩碟小菜,都很清淡。一條清蒸鲈魚,姜絲蔥條點綴。

宋敬原走到桌邊,看見是魚,立刻垮了臉:“不想吃魚。”

他小時候被刺紮過,鬧到要去醫院做喉鏡,雖然事後宋山買了雪糕哄他做補償,依舊留下了終生的陰影。

宋山拿筷子敲他腦門:“笨蛋就要補腦。吃。”

宋敬原裝模作樣挑了兩筷子,只抿了一口,悄悄藏在碗中一角不吃。

宋山壓根沒擡眼,過一會兒,卻夾來挑過刺的魚肉放到他碗裏。宋敬原擡頭看時,他又垂着眼,神色清冷地耐心給他挑刺。

宋敬原得了便宜還賣乖:“那我要吃魚腩。不要皮,不要肥的。”

宋山差點把筷子撅了:“要麽就給我把魚刺全吞下去,要麽就閉上你的嘴。”

一頓飯伴着晚風蟲鳴。

得罪了師父,宋敬原乖乖去洗碗,甩着手從廚房裏出來時,宋山沖他揚頭,眼睛瞟向門口。宋敬原知道是關門歇業的意思,起身朝門口走。

長腿還沒邁進小園,聽見輪胎擦地聲。然後一道車燈閃進巷口,筆直,越來越近,“嚓啦”一聲停下了。

這條街上只蓬山路一家還開門。賣陽春面、梅花糕的回家了,補輪胎的也下班了。巷口足療按摩的老板近日回鄉,不在江都,左思右想,宋敬原只能認定他是走錯了。

“買藕粉圓子?”辛成英家的“湖香蓮藕”和“蓬山路”在岔路口的東西兩側,經常有人走錯。宋敬原解開腰間圍裙,“走錯了,出巷子右拐。”

“我不吃藕粉圓子,我找人。宋山先生住這兒嗎?”

宋敬原一怔,擡頭,看見一雙琥珀色的貓兒眼。

03 路拾螢

◎掃把星一個。◎

杵在門口的,是一名個頭挺高的年輕人。還挺講禮貌,沒得主人邀請,不肯跨進一步。他手裏拎着一串車鑰匙,額頭上微微一層汗。門口的路燈壞了,只有蓬山路檐下的小燈籠隐約照亮他側臉,宋敬原就瞧見嘴邊一顆虎牙。

“在,你等等。”

宋敬原遲疑片刻,回去喊人。

得了師父允準,帶他走進堂下,宋敬原才看清,好巧不巧,這人手裏拎着兩件外套,是江都二中的校服。就多看了他一眼。臉卻是陌生的,宋敬原覺得不曾在校園裏見過。不過,他向來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天天躲在教室不動的小懶貓,認識的人不多也很正常。

來者皆是客,宋敬原給他倒了杯茶。

他其實心裏有些好奇——宋山性子太孤高,幾乎沒朋友。就算有熟人,也是文玩圈裏的點頭之交,不可能親自上門。而這人看着與他同歲,十六七的年紀,卻點名道姓要見宋山,實在令人費解。

可宋山和人談私事的時候,宋敬原不會在場。因此,只能在倒茶時與年輕人四目相對,一颔首,就算是打過招呼。

那是一雙貓兒一樣明亮的、不笑也似盈盈的眼睛。

宋敬原乖乖回到樓上寫作業——花了一些時間把最麻煩的英語對付個七八,剩餘的閱讀題準備明早去抄辛成英的,又在數列上耽擱一些時間。最後的文言文于他而言太簡單,畢竟從小受宋山悉心教導,得閱百卷書,因此,完成所有功課後,宋敬原從樓上探頭,小園裏隐約還有燈光,和一些談話聲。他就沒好下樓。

宋敬原抱起琵琶。

那是一把精雕細琢的酸枝琵琶,價格不便宜。生日時宋山送的,琵琶也是他教的。師父說學一事精一事,打摸琴那天起,每天的基本功練習是風吹雨打也逃不掉。音階,輪指,柔弦,推拉,宋敬原練完一遍,覺得自己都快長草了,終于聽見宋山在樓下喊他送客。

走到樓下,年輕人已起身。

他們究竟說了什麽,宋敬原心裏有些好奇,但不敢問。

他眼尖,瞧見案上放着一封信。極其齊整,角落一個小小的落款,瞥一眼覺得眼熟。

宋山說:“你們正好是同學。路燈壞了,正好送他到路口。”

宋敬原不認識這個同學,不情不願地出了門。

電動車很新,烤漆亮得發光。宋敬原低頭,看着對方推車向前走。這個人要比他略高半頭,走出十來米,宋敬原能察覺到那好奇的探究視線一次次越過肩膀,停在自己臉上。可人就是不說話。

宋敬原忍無可忍,擡起頭,又對上那雙貓兒般的眼睛。

窺視被人發覺,年輕人也不尴尬,反倒對他笑了笑。兩人同時站住,定定對視了片刻。宋敬原臉皮沒他厚,只好先挪開視線,心裏卻想:我臉上有米粒嗎,值得他一遍一遍的看?就有些惱火。

他發火前,對方恰到好處地開口了:“到前面的岔口就行。”

“也沒打算送你太遠。”宋敬原沒好氣。

聽見一聲輕笑:“你是哪個學校的?”

宋敬原氣鼓鼓地踢起一塊石子:“二中啊。”

對方的腳步卻頓住了:“你也是二中的?好巧。我今天剛轉來。”

宋敬原這才想起來辛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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