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章節

回過神時,聽見臺上正講到陸王心學。知行合一致良知,淺顯片面的老一套,他不感興趣,起身朝後門走。

他在後門站住了,那兒正對着一棵老銀杏,綠如田野,一片斑駁樹蔭。頭頂風吹雲動,棉花糖似的走得飛快。

小時候學詩,都從李白教起,蘇柏延講的第一句卻是王維。

“但去莫複問,白雲無盡時。”師兄告訴他,王維願做閑雲野鶴,但問佛理,游戲人間。師兄還說,世事紛擾,避世而居,未免是壞事。怎麽,如今蘇柏延做了野鶴,一飛而去,就不願再回到江都這樣的小地方來了嗎?

宋敬原心裏莫名憋着氣,折了根路邊的大葉黃楊枝,一片一片摘葉子洩憤。葉子摘完了,枝條也一并折斷。正起身要補上兩腳時,忽然聽見背後傳來話聲:“我看看,誰又惹我們家敬原上火?好大的少爺脾氣。”

05 獅子頭

◎“明兒見。”◎

蘇柏延連嗓音都與宋山神似,難怪宋山那麽喜歡他。

宋敬原猛地回頭,看到一張熟悉的臉。

六七年過去,少年變成年。昔日記憶中猶顯清秀稚嫩的面容愈發淩厲,棱角分明,只一雙眼睛,依舊狹長如柳葉,微微含笑,似月牙彎舟。架着一副淺灰色的眼鏡,不露鋒芒,卻又才氣天成。

宋敬原平常對着外人,尖酸刻薄得好像不會說話,只有對着家裏這兩座大山,習慣像只奶貓一樣撒嬌。于是也不嫌丢人,嗓子一啞,委屈喊道:“師哥……”

話音未落,蘇柏延伸出食指擋在唇前:“師父不願你這麽叫,你還是喊蘇老師比較好。”

宋敬原眼眶當即紅了,脾氣上來:“我就叫!他手有多長,能管那麽寬?又聽不見。”

蘇柏延拿他沒辦法。

兩人坐在臺階上,他問蘇柏延怎麽不在嘉賓席。蘇柏延只笑說自己是臨時替人講課,沒有出風頭的必要。

蘇柏延看着他:“長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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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廢話,”宋敬原聲音很低,“這麽多年,就是只豬,它也長大了。”

“你在生我的氣……”蘇柏延嘆了口氣,“別生師哥的氣。”

宋敬原心裏真是有氣的。第一他今天受了委屈——抄了三千字,就是打小臨帖腕力過人,也覺得手酸——第二,将近七年的時間,杳無音訊,蘇柏延不曾有一封書信往來,宋敬原不知道他怎麽可以如此狠心。

心裏火憋得太久,一見到正主,立刻準備翻天覆地燒起來,蘇柏延短短一句“別生氣”,卻把火滅了,叫他像皮球一般洩了氣。

他一個人獨自打拼,七年吃了多少苦,宋敬原心裏有數。

蘇柏延抓着他的手反複看。記憶中還是小孩的師弟,一只手掌已經能撐起一片天地。

宋敬原不肯看他:“不是你的講座嗎?你進去給那些學生講去,別來煩我。”

從小蘇柏延只給他講課,現在卻是別人的老師。

“我真講了,你又要吃醋。再說了,只是單位裏的任務,做一個巡講,不當真的。”

“哪個單位?”宋敬原瞪着他。

蘇柏延笑而不語。

他不肯說。

宋敬原又氣起來:“為什麽?”

“師哥不常在江都,省得你挂念。”

“你不來信,我就不想?”宋敬原眼眶又紅了。

蘇柏延沉默良久,似是被這句話說痛了心。見他不說話,宋敬原一時間慌了,解釋道:“我胡說的,師哥別往心裏去。”

蘇柏延笑笑,糊弄過去:“師父還好嗎?”

“沒有看你的信。”

“我猜到了,信上沒有字。”

宋敬原顯然一怔。他師兄心思向來深,思慮周全,還藏了這麽一手。“那為什麽還要叫人送信?”

“試試。還以為有回轉的餘地。”蘇柏延眸光暗下去,“可惜師父依舊不願見我。”

提起這件事,天色都暗下來。晚霞如彩鱗,一片片蓋在落日之上。雲散如卷風,又如蛋花在碗中散開。晚風悶熱,吹得樹葉沙沙響。

宋敬原一時有些恍惚,以為回到幼時家中庭院。

他有些不明白,當年到底是為什麽要鬧到恩斷義絕?可既然他心中并不生宋山太過苛責的氣,兩人又為什麽一副死生不複往來的樣子?

宋敬原試探着開口:“師哥若是親自上門,師父不會不見的……”

“我不願意,敬原。”蘇柏延打斷道,“自取其辱的事情,我不做。”

“師哥後悔嗎?”宋敬原愣愣地問。

“不後悔。”他聲音很輕,“人有自己的路要走,走了,就不回頭看。只是師恩難忘,舊情難斷。”

宋敬原還想刨根問底,可蘇柏延忽地伸手捏他的耳垂——宋敬原屬于耳垂肉厚且多的那一派——他笑着說:“瞧你熱的,耳朵都紅了。進去吧,等下師哥講‘字畫之美’,都是基礎課,師哥給你複習。”

耳朵紅不是因為天熱,罪魁禍首是路拾螢。但宋敬原知道蘇柏延是不願再聊舊事,只好答應。

想起路拾螢,他委屈勁兒又冒上來——路拾螢已經被他放進“眼不見為淨”的籃子裏。

“師哥認識路拾螢?”

“拾螢?小時候來過家裏,你不記得了?”

宋敬原微怔:“有這事?”

“那時他母親……哦,那會兒你在北京,也許沒碰上。”

聽說路拾螢真和自家人有一面之緣,小宋同學醋壇子當即翻成海:“哦……那什麽,他字寫得挺好。”

“是啊,師父指點過。我也教過。”

宋敬原跳腳了:“你說實話,我和他誰寫的好?”

蘇柏延逗他:“路拾螢。”

“師哥!”

蘇柏延失笑:“你怎麽回事,還要和人比?字是能比的嗎?師父是指教過,也只是說了一句‘學海無涯’,鼓勵他多練習——拾螢的名字,由此而來,沒有別的。多大的人了,還吃瞎醋。”

“他長得比我高。”

“天塌了他先遭罪。”

“英語也比我好。”

“這賴誰?你打小就不認真學。”

“我不管。”

蘇柏延沒有辦法,覺得七年不見,小師弟依舊和從前一樣任性——宋山雖然規矩多、禮數嚴,可那只是在大是大非上。關上門來,自己家裏的事情,宋山總是慣着他。

他們家的人都是這個臭性子,在外疏離有禮,君子如玉。一對家裏人,撒潑行兇,為非作歹,各有妙招。蘇柏延只好揉亂他頭頂碎發:“好啦,我們家只有一個小師弟,只認你,什麽陳拾螢馬拾螢,都不算數。”

宋敬原終于滿意,和蘇柏延招手,朝會堂跑了幾步。可忽然,他心下一動,想回頭多看一眼師哥。就見男人還站在原地,卻掏了一支煙。宋敬原一愣:師兄從前絕不抽煙。家裏也不允許有煙。書畫木石都怕火,宋山在這件事上分外嚴苛。可蘇柏延現在卻行雲流水地吐煙圈了。

他原本得到安撫的一顆脆弱的心,立時又惴惴不安起來:終究隔了七年,物是人非,蘇柏延仿佛天邊的晚霞,此時燦爛流雲飛到他面前,可轉瞬就會消散。他怔了許久,又快步走回去。

蘇柏延掐滅煙,藏起煙頭看他。

“師哥一直在江都嗎?”聲音發悶。

“這半年吧。”

“到底在哪個單位?”

“博物館。”

宋敬原掏出手機:“到時候去找你。”

他眼神很定,蘇柏延知道這是心意已決,勸也勸不住。只好留下電話。

“不要讓師父知道。”他嘆氣。

講座結束,将近五點半,天色微微暗。宋敬原換回衣服,到教室轉了一圈,沒瞧見路拾螢,只好拎着袋子往校門口走。卻看見正門外,路拾螢大貓兒一樣軟在電動車上,笑嘻嘻地和辛成英說話。

辛成英裝酷,單肩背書包,一手插在口袋裏,一手騷包地撩頭發,時不時和路過的熟悉的女同學眉眼飛揚一下。宋敬原驚覺他和路拾螢站在一起,比和自己更臭味相投。

路拾螢長得太高,沒有辦法,被明晁指派到最後一排去和辛成英坐同桌。早上辛成英還痛不欲生,連呼不要男同桌,下午兩人就勾肩搭背地一起去操場打球。

宋敬原被喊住。

路拾螢朝他招手:“衣服!”

宋敬原嫌棄他,面無表情:“洗幹淨再還我。”

路拾螢的貓兒眼又彎起來:“帶回去都是洗,洗誰的不是洗?”見宋敬原不理他,又說:“好好好,給你洗。一起走嗎?我載你。”

“路近,走路就行。”他看向辛成英:“走嗎?”

蓬山路和湖香蓮藕只隔一個岔路口,兩人一貫一同放學回家。誰想辛成英一聳肩:“我也騎車。”

宋敬原大吃一驚:“你什麽時候買的車?”

“上周啊,”辛成英無辜,“我媽說我總遲到,幹脆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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