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章節
弟跟着你喝西北風。
宋山一想這話确實沒錯,後來就立了規矩:畫扇面、謄名聯、金石玉雕,一月三件,先來後到。此話一出,聞風而來者不見隊尾。宋敬原查過賬簿,單子已經排到大後年。
宋敬原拿過石料,取來磨石青磚,在水邊磨石頭。做印章的第一步就要磨石,石面必須光滑平整,沒有雜粒,走刀時才不會崩石,做出來的印章也好看。那塊磨石青磚用了多年,一邊已經光滑如鏡,宋敬原又找來磨砂紙耐心打磨三遍,把石料交還給宋山。
前幾日,宋山已然定好手稿,今日只需用筆将紋樣臨畫上去。其中一位客人要的是一枚多字的大章,邊款竟要求截取蘇轼二賦之段落,很是複雜,宋敬原便蹲在一旁看宋山寫字。
蘇轼寫字是古法,單鈎斜執,為了還原字意,宋山也這樣寫。他臨蘇轼二賦,手腕穩而不僵,靈而不滑,筆走龍蛇,渾然天成。宋敬原恰巧由隸入行三年有餘,平日裏練字有瓶頸,立刻就有問題請教。
師徒二人一問一答,直到宋敬原蹲得腿麻,才起身。既不想打擾宋山的清閑,也不願一頭紮回書山題海複習,眼睛一轉,想起先前勾好底線的畫稿,飛快上樓去取。
宋山只仔細調/教宋敬原書畫,未傳篆刻。宋敬原問過原因,宋山說“各人有各人的秉性”。
宋敬原以為言外之意是天資不夠,不必傳,還消沉了好些時間。後來他實在太頹喪,天天無精打采,寫悼文一般臨碑,随手亂扔的漫天廢紙還險些把宋山砸個鼻出血,宋山才氣得罵他說:“書畫同源,本是一家,還有高下之分?看不上別學,我還不願意教。”
後來才規規矩矩學畫。
這幅畫的底稿,宋敬原好幾日前便開始起草。此時兩筆勾完最後的線條,就準備上色。調好顏料,軟開畫筆,宋敬原站在檐下,臨案作畫。
和他師父一樣,一站就是小一個鐘。
宋山這邊題完蘇轼,伸了懶腰泡茶,才發覺小徒弟已經跑去一邊乖乖練功,十分滿意,捧着茶碗繞到宋敬原身後打算随意觀望一眼。這一瞥,卻站住了。
那是一副工筆,畫底是圓形,構圖簡單,但意趣十足。左上兩枝盛開桂花,右下一只琥珀色貓瞳的長毛貍花貓,節令多半是早秋,小貓站在枝頭上,伸長了爪子去撲蝴蝶。生動至極。
工筆不同寫意,形神要具備。宋敬原從小練字,色感又好,靈氣十足,“形”的基礎是一點挑不出錯,可偏偏在“神”上,少了一點魂。魂是祭侄文稿噴薄而出的“氣”,也是仇英四季圖“蕉蔭結夏”的“趣”,古人吟詩題字作畫,妙處都在“有感而發”,宋敬原年紀小、心思淺,還沒遭受過社會的毒打,所以往往欠缺這點“感”。
宋山多次指出過這個問題,叫他作畫要用心。可宋敬原也沒有辦法,總破罐子破摔地一攤手,說你徒弟就是個沒有靈魂的噴墨機。可他丢的這縷魂,宋山今日在這只貍貓眼睛裏瞧見了。
那眼睛畫得極其靈動,仿佛下一秒就會微微一轉,露出貓兒般的狡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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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山覺得笨蛋徒弟終于開了竅,端着茶碗點評:“眼睛畫的好。別人畫龍你畫貓,一點睛,眼活了,動勢也活。又以金底選桂花入畫,藤黃點蕊,淡赭加草色畫葉綠,構圖自然随性,比你之前畫的都要好。有空和我複盤構思。”
宋敬原大喜,但是得了便宜賣乖,拖長音調抱怨:“本來還有想法構思,您大白天裝神弄鬼,冷不丁出聲說話,都給吓跑了。”
宋山把茶碗遞給他,叫他喝口水解暑:“廢話太多可以寫下來,不必用說的,正好練字。”
宋敬原趕緊見好就收:“哪有什麽構思呢,就是想畫桂花了。”
“大夏天,哪兒開了桂花?”
宋敬原脫口而出:“路拾螢身上有桂花香。”
“哦,路拾螢,”宋山說,“又是路拾螢。”
宋山只是念叨,沒有別的意思,可宋敬原心裏有鬼,聽在耳裏,以為他在擠兌自己,一時間有點赧然。宋山沒留意,又問:“想用這幅畫回他的禮?”
宋敬原根本沒想過回禮的事情,半天才反應過來,是說那枚鳥蟲文印章。就順着臺階下:“差不多吧。”
“不要送他,”宋山笑,“你師父喜歡。勸你最好拿來孝敬我,可以免你三次罰。”
宋山誇人比登天還難,宋敬原受此殊榮,心花怒放,把筆一丢,撲到宋山身上貓似的打了個滾、撒了個嬌。筆飛進池子裏,把小王八吓了一跳。
等宋山飄回前堂做飯,宋敬原撿回筆,一個人站在檐下對着這副“秋桂貍貓圖”發呆,心想:是啊,我為什麽突然畫桂花呢?
他愣愣想了半天,忽地反應過來,他畫的哪是貓眼?冥冥中,是把路拾螢那雙琥珀色的漂亮眼睛入了畫。路拾螢就像一只狡黠的小貍花貓,成天上蹿下跳,招惹是非,真闖了禍,卻巴巴地趴在主人手邊,搖着尾巴叼來小老鼠,就能得到原諒。
宋敬原一時心煩意亂,不敢多看,只好掏出路拾螢送的印章,在空白處钤上自己的印:宋敬原印。
他把畫收起來,坐在檐下等臉上赧然的紅暈褪去。可心裏只有路拾螢,紅暈不肯離開。
半天,沒有辦法,又掏出那副畫看。左看右看,覺得這幅畫驚為天人、栩栩如生,是上品中的上品,于是那點心煩意亂便倏然消散,只有一口惡氣纏繞心頭:路拾螢這顆喪門星,哪裏有貓可愛!
吃飯時,就和宋山得寸進尺,說畫不能送你,要裝裱起來挂着。
宋山直言不諱,問你到底是要裝裱起來自己挂着,還是裝裱起來送給路拾螢?他說這話時他忽然懂了那天小徒弟兇巴巴地瞪着自己,說“你收路拾螢為徒好了”時的滔天醋意。
路拾螢成了挑撥二人師徒關系的狐貍精。
宋敬原并不回答,只笑嘻嘻地打太極,吃完飯一溜煙鑽進廚房洗碗。
等他甩着手走回前堂時,一聲驚雷乍響。閃電如九陰白骨爪,“唰”地一下撕破黑夜,天亮如白晝,不等人反應,“嘩啦”下起大雨。
宋敬原冒雨跑進小園子,把鴿籠摘下來,護着大咕二咕三咕這三個光會長肉的廢物東西回屋,還慘遭淋了雨的大咕洩憤,被狠狠啄了一口。
宋敬原正抄刀追着大咕滿地亂跑,雞飛狗跳、一地羽毛中威脅它要做紅燒乳鴿加餐,忽在暴雨傾盆中隐約聽見敲門聲。
“宋——敬——原——”
叫魂似的,喊得宋敬原頭皮發麻,趕緊撐傘沖出去,冒雨開門,就瞧見一個熟悉的人影。
白天不說人,晚上不說鬼。剛說完路拾螢是狐貍精,木門一開,狐貍精野性十足地竄了進來,直接撲進宋敬原懷裏躲雨。
路拾螢連打三個噴嚏:“我敲了好半天門,以為雷把你劈聾了。”
他渾身濕透,全是泥,跟個猴似的,宋敬原有潔癖,當場暴怒,一腳把他從懷裏踹了出去:“別碰我——你跳河了?”
宋敬原說:“有什麽想不開的可以找警察,不要賴上我們家——”
路拾螢打斷他:“跳個屁河,我騎電動車來的,路上太滑,摔了一跤。”
宋敬原帶他到檐下躲雨,問:“外面傘漲價了,你買不起?”
路拾螢一掏口袋:“沒帶手機。錢包也沒有。”
等路拾螢坐下來,宋敬原才搞明白,他何止是沒帶手機?他騎車時摔了一跤,整個人飛到路邊,鑰匙和手機一起摔進下水道,瞬間沖出去十幾米遠,再也找不回來。
路拾螢說:“我媽又上北京出差了。我現在回不了家,也住不了酒店,無處可去,只能睡大街。”
就差把“求借宿”三個字寫在臉上。
宋敬原臉色一黑,給這乞丐遞來新毛巾——他有潔癖,絕不可能讓泥猴碰自己的東西——然後罵道:“活該,誰讓你下雨天非要出門,我家王八都知道躲雨。”
路拾螢頂着一張泥臉看他,被罵連王八也不如,不氣反笑。宋敬原被他笑得發毛,聽見路拾螢說:“你個小王八蛋——你以為我為什麽出門?”
路拾螢解開外套拉鏈,露出護在裏面的一袋幹幹淨淨、完完好好的春舟閣綠豆冰糕。
“說好了演出完請你吃。我真是好心被當驢肝肺。”
15 動心
◎他心裏有一簇奇怪的火苗。◎
怎麽形容這件事呢?
對路拾螢來說,這叫君子一言,驷馬難追。
而對于宋敬原呢?
古人雲: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宋敬原臊得說不出話,接過春舟閣,落荒而逃上了樓。好心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