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章節

又哪句話說錯了?

宋敬原一生氣,就愛給他找不痛快。伶牙俐齒,陰陽怪氣。路拾螢忍無可忍,但是寄人籬下,必須要忍,所以帶着一肚子氣下樓,準備找兩張多餘的白紙當草稿,自己做題。結果蹑手蹑腳找水筆時,聽見宋山咳嗽兩聲。

宋山放下書:“被趕下來了?”

路拾螢說:“真是知子莫如父……”

宋山失笑:“敬原其實很喜歡你。”

路拾螢正好把沖宋敬原的一肚子氣撒在這裏:“喜歡我?他恨不得把我剁成八塊兒抛屍在江都城各個角落,還很喜歡我?”

宋山搖頭:“他就是個臭海膽,想和你做朋友時,先用刺來紮你。其實他也沒什麽朋友。”

怎麽可能呢?路拾螢心想,據他所知,班裏許多女孩兒喜歡他。因為宋敬原長得實在漂亮,又是文藝青年,會畫畫,會寫字,一貫承包七班的黑板報。校慶演出出了一把風頭,第二天年級群裏全是女孩在問,“那個臭着臉的琵琶手是誰,以前怎麽沒見過”,以及“我覺得比路狗長得帥”。

常年混跡年級群的路拾螢和煽風點火帶節奏的辛成英還在群裏吵了一架。

宋山說:“他是我一手帶大的,我最了解。六歲以前,敬原都在福利院。不是什麽好地方,我後來去過,因為虐待殘疾兒童已被封查。去的時候,滿地狼藉,床板薄薄一層,盡是爬蟲,飯菜浸在澇水裏,臭味熏天。——他和你說過這件事嗎?”

路拾螢說沒有。半晌又想起什麽,嘴唇一動:“他只解釋過他不願意戴手表的事情。”

宋山搖頭:“送到福利院的孩子,大多都是先天殘疾的,只有他一個,身心都健康,不知道父母為什麽那麽狠心,丢了,不要了。他知道逃跑,可是他走了,福利院更拿不到錢,就拴着他……你沒法想象那兒是什麽人。先天的自閉症、腦癱兒,看你的眼神像行屍走肉,直愣愣地盯你,目光像劍一樣,能把人整個捅穿。記得有一個得‘玻璃人’病,渾身關節像木偶一樣扭曲,連話都說不了,每天瞪着一處,動起來就像螳螂。只有敬原是正常的,每回有人來檢查,就把他推出來招同情。騙到錢也就算了,稍有不對,動辄打罵。所以敬原從小不愛說話。”

路拾螢肚子裏的氣悄悄消了。

“他上小學的時候,我經常要去學校挨罵。今天老師告訴我他和誰打架了,明天又把誰的書撕了,我很煩。打過,罵過,敬原也不哭,就瞪着我,直到有一次,我氣極了,把他關在這裏,就在這個角落,狠心關了一整天。等我來找時,他蜷縮在這裏發抖,嗓子啞了,咬破手腕,一地的血,只和我說一句話,‘別不要我,我會改’。我才知道他行為出格,只是野貓的習慣。習慣與人為敵,卻又怕被抛下。”

“後來我有意開導他,逼着他到學校裏去做正常人。性格到底開朗一點,但還是防人。年紀沒多大,心思比誰都深,一半人搭不上他的話。所以敬原到現在都是孤零零,伶牙俐齒,一點就着。十六年來,只有你一個人,讓他有膽子和我撒謊,跑到酒吧去胡作非為。”

路拾螢臉一紅,覺得宋山還有一點責怪他的意思。于是先占當小輩的便宜,沖宋山嗷嗷地撒了個嬌認錯,又把話題一轉:“辛成英不算嗎?他們認識很多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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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英是個好孩子,可惜不懂他。你送他印章,陪他練琴,他其實心裏高興,但是不敢說。怕自己一說,從此有了弱點。怕終會有失散的一天,會難過。”

路拾螢這時才隐隐約約明白,宋敬原在生什麽氣。難道……宋敬原不希望他去太遠的地方嗎?想留他在身邊,所以不愛聽他說飛行員的事。心裏有想:怪不得,當初他一聽說自己曾和宋山、蘇柏延有一面之緣,小炮仗就跟點了火似的,言辭極其不善地發難,大有一種誰敢靠近他師父就把誰剁了的架勢。他心裏缺愛,所以唯一有的一點人情維系,都要緊緊地握在手裏。不然寧願不和人來往。

宋山在筆筒裏翻找一陣,才從一排短毫中找出一只簽字筆。甚至落了灰,宋山信手在紙上寫了兩個字看還有沒有水。随手寫的硬筆“試用”二字也行雲流水,路拾螢一時看呆了,是很漂亮的行書,一眼就能瞧出寫字者的功底。

宋山注意到,失笑:“還沒想清楚?”

路拾螢反應過來,沉默片刻:“我不能接先生衣缽,但是一聲‘老師’,自覺不會愧對。”

“師父”和“老師”的差別,宋山比誰都懂。“師父”很重,重到一生侍之如父,如有血脈傳承。“老師”卻可以有很多學生。路拾螢到底不能放棄一切,心無旁骛傳他的家學,最多的退步,也只是願意跟着宋山做手藝。

但他也是害怕砸了宋山的招牌,宋山心裏雖然失望,只能體諒。

路拾螢提前賣乖:“要是我太笨,您不要趕我出門……”

“太笨就罰到聰明為止。”

路拾螢忽然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很錯誤的決定。

可宋山話鋒一轉,說:“我身體不好,不能陪敬原太久。留你是私心,萬一真有這麽一天……敬原不谙世事,別讓他吃虧。”

路拾螢愣住了。

宋山又笑笑:“放心,還早着呢。不過這小王八蛋說話确實難聽,随了我的壞習慣,要是聽不慣,你就揍他。”

路拾螢這才開口:“……我哪敢啊,老師。”

宋敬原不揍他就不錯了。

于是宋敬原下樓時,便看見自己師父正領着路拾螢在櫃邊,教他認識石頭品類、種相、色澤好壞。成堆的壽山、青田,芙蓉桃花雞血田黃擺在一處,閃瞎了宋敬原的眼。

宋敬原醋壇子打翻了,以為路拾螢蹬鼻子上臉,入了自家師門,生拉硬拽宋山到一邊說悄悄話,才明白只是教他篆刻,以免斷了手藝。

宋敬原心裏憤憤:憑什麽傳他?我師哥蘇柏延還在呢!可到底沒說什麽,算是認了這件事。

于是兩人被宋山趕去後堂練字時,就互相看不順眼地生氣。

路拾螢想起老師的指教,“小王八蛋說話難聽,別和他一般見識”,又想起宋敬原的悲慘童年,心裏暗暗道:算了,再原諒他一次。于是好心好意來和宋敬原說話:“老師要我雕一枚青田,品相很普通,重在練習。你想要什麽?”

宋敬原垂眼看着自己筆鋒,冷着臉寫完回筆,陰陽怪氣地說:“什麽破東西,不要。”

他确實不會說話,氣得路拾螢真想揍人。到底忍住了:“那算了,我去給辛成英做。辛成英說不定想給談莺莺送點什麽禮物。”

就滾到一旁去磨石頭。

可路拾螢剛把石頭磨好,叼着毛筆思索印稿,覺得頭頂被一片陰影籠住。一擡頭,宋敬原乖乖垂眼瞧着他:“我要。”

路拾螢“呸”了一聲:“你剛剛怎麽不說要?晚了,我已經想好要給談莺莺寫鳥蟲——”這時宋敬原嘴角一抽,眼瞧着是要打人。路拾螢見好就收:“算了,還是給你刻。你想要什麽?”

宋敬原嘴皮子一掀:“三萬秋香。”

路拾螢一愣:“……自有秋香三萬斛,何人更向月中看?你為什麽這麽喜歡桂花?”

宋敬原沒搭理,轉身走了。

路拾螢只好咽下這口惡氣,默默地在宣紙上一遍遍分朱布白,設計印稿。等他塗改了十幾次,終于選定一版,興高采烈來找宋敬原看滿不滿意時,越過荷花池來到後堂緣廊,宋敬原卻睡着了。

他昨晚一定睡得不好,眼下淡淡一層黑眼圈。

可此時正是夕陽西下,五六點,日光最柔的時候。柔柔日光如薄紗,輕輕飄在宋敬原身上。長長一卷帖子散開,蓋着他瑩白的小臂、手腕,毛筆只一半握在手裏,筆尖落在長廊木板上,一團墨微微暈開。而那只王八十分不知好歹,正卧在主人腿上睡覺。

清風綠樹,碎發微亂,宋敬原小神仙似的躺倒竹林之中,微微蹙眉。

路拾螢嘆了口氣,替他撿起污了的宣紙,小心疊在身旁。又抓起王八,一腳踢回池子裏。他看着宋敬原比工筆畫還要精致出塵的側臉,想起那張“崔莺莺”的相片。于是心裏暗暗說道:這熊孩子要是沒長嘴,他路拾螢真能心甘情願哄着他、陪着他,有一天宋山不在了,他也願意來做傘,替宋敬原遮風擋雨。

“可惜,”路拾螢一邊撿起落葉,一邊想:“宋敬原一點也不聽話。”

18 情書

◎“我又聾又瞎。”◎

期末是全市統一考試,答題卡也是統一電腦閱卷。發下來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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