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章節
口:“我從北京飛上海,上海那邊下暴雨,沒帶傘。落地後打遠途過來,一路還沒幹。”
江都沒有機場,高鐵也沒有半夜車次,他風塵仆仆從北京趕來,顯然是有事情。
宋敬原說:“怎麽不進來?”
蘇柏延沉默片刻:“他在嗎?”
院子裏一時寂靜下來,只有大咕歪歪腦袋,似是覺得這個人十分眼熟,于是對着他輕輕地“咕”了一聲。大咕是老鴿了,早在蘇柏延沒有離開蓬山路時,已經賴在院子裏吃食。因此一人一鴿其實是見過的,可再重逢,已經物是人非。
宋敬原聽得明白,如果宋山在,并且依舊固執地不讓蘇柏延進門,哪怕他是千裏迢迢迎風冒雨趕來江都有要事和宋山商讨,蘇柏延也絕不進門一步。
宋敬原只好說:“他不在。你先進來,等下感冒了。”
宋敬原一再相勸,蘇柏延時隔多年,終于再次踏進蓬山路。
路拾螢在廚房泡茶時,心裏就琢磨這倒黴師門三個煩人精的複雜往事。那日在三樓小倉庫裏,宋山提了一嘴蘇柏延的事,說是兩人已經恩斷義絕,全當不曾師徒一場。路拾螢覺得很奇怪:為什麽呢?難道是蘇柏延的錯?可蘇柏延不像會幹出欺師滅祖之事的人。
于是他想着想着,一走神,面前的茶水就“咕咕”冒了泡。他手忙腳亂關火提壺找幹抹布時,蘇柏延聽到聲響走過來:“他沒教你泡茶?”
其實教了。宋山通一點茶道,放假後閑來無事教路拾螢認茶,品類也好色澤也好,什麽是香,什麽是苦,不同茶葉該怎麽泡、煮多久是上品……路拾螢聽是聽了,沒太記住。于是摸摸鼻子,蘇柏延就接過去:“我來。”
手起水落,茶湯色澤剔透,叮當落入壺中。找茶碗時,輕車熟路,根本不用過問路拾螢,蘇柏延彎腰就找到茶盤擺放的地方。顯然多年前,住在蓬山路時,宋山也曾好好教導過茶道知識,一生都沒有忘。
路拾螢覺得自己才是外人。
他杵在一旁半晌,猶豫好久,終于做好心理準備,想要打聽打聽宋家的私事。宋敬原就像聽見召喚似的,帶着兩件幹淨衣服滾下來打斷他:“師哥啊……你是特意挑師父不在的日子才來的嗎?”
蘇柏延被他問懵了:“什麽特意?”
宋敬原不解地看他:“今兒是八月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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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看見蘇柏延倒茶的手一僵,沸水飛濺而出,落在他虎口上,灼傷一個紅印,失手把茶壺打碎了。清脆一聲,宋敬原趕緊去找藥膏,路拾螢屏氣噤聲,不敢說話。
蘇柏延苦笑:“我居然忘了。”
蘇柏延并不嫌棄宋敬原做的南瓜粥,裹着浴巾坐在沙發上一口一口填飽肚子時,才娓娓道來般解釋道:“和你猜的一樣,你師父每年這個時候出遠門,确實是去祭拜故人。那是他的老師,他的師父,一個人孤零零葬在小山頭,後來他花錢把人挪到桃峰陵園。”說罷瞧了一眼路拾螢:“對,就是北京那個公墓。”
路拾螢一怔:“老師說,他是北京‘肚口白’白氏的學徒。那個人也是白家的傳人嗎?”
蘇柏延頓了片刻:“他既然說是‘學徒’,就說明并不承認自己是肚口白家的徒弟。事實上,雖然肚口白享譽文玩圈多年,至今,他家的書畫作品、玉雕擺件也是上上流,可你老師恨不得和他們斷絕關系,不承認曾經上門學藝。”
“為什麽?”
“傳統的文玩商號,都有明暗兩層生意。表面上是文人骨頭,善書畫金石玉雕木刻,往來無白丁,門檻踏破奉為上尊,但其實,背地裏都和老北京的作僞手藝人有來往,到處搜羅一些舊紙、舊畫,通過各種手段作僞、作舊、作仿或者套接,然後出手假東西掙錢。”
路拾螢雖然喜歡,但不曾踏入過文玩圈子,懵懂地問:“他是因為看不慣這個作風?”
“不是。” 蘇柏延喝完南瓜粥,放下碗:“你師父和肚口白鬧掰,是私人恩怨。這個作風——文玩圈自古以來就是這樣,憑本事吃飯,靠膽量掙錢,作僞是學問,挑東西也是學問。誰火眼金睛撿了好東西,誰不懂裝懂做了冤大頭,都得認,這是規矩,也是樂趣所在,所以一直以來,只要不鬧到明面上,別鬧進官司,也就沒有關系。”
“你師父他自己承認的師父只有一個,正是肚口白手下的一名書畫作僞大師,人稱‘妙手張’,清末就在文玩商號裏做學徒,一手登峰造極的作僞本領,尤擅仿唐伯虎,所以書畫也是一絕。而這個人,九幾年的時候,被人在老胡同的破房子裏亂棍打死,死前手裏握着一張他與白家的契帖。”
“雖然沒有證據,但他一直篤定師爺的死和白家有關。從那時開始,便再也沒有踏進過肚口白家的門。說起來,他也算是白家那位老爺子的關門弟子呢。”
路拾螢當然沒聽過這些前塵往事,宋敬原雖然待在宋山身邊小十年,卻也不知道這些故人遺恨,于是一時間齊齊聽呆了。蘇柏延透過薄薄的鏡片掃了二人一眼:“算了,都是些十幾年前的破事,我随口一說,你們随便一聽,可不要說漏了嘴叫他知道是我說出去的。上世紀的事情,上世紀就該了了,如今文玩一脈、書畫一圈也不似從前,早沾滿了銅臭味,風姿不再,不如就當聽了個話本故事。”
宋敬原這才回過神:“那師哥今天為什麽來找他?”
他放在桌下的手微微握拳,心裏想,上次見蘇柏延時,他還不肯登門來見。此時尋了一個深夜到蓬山路來,難道是回心意轉?
可蘇柏延說:“我找他是公事。前幾日,一位匿名的古董收藏商給我們單位捐了一箱私藏,滿滿當當,都是真品。其中有一張董其昌扇面真跡,極其寶貴,可惜缺了一塊。我突然想起小時跟着師……跟着他學字時,到倉庫裏玩,見過半扇殘品。想來正是那扇面殘缺的一部分。”
路拾螢猛然想起來——那天他随宋山到三樓,宋山讓他“随便看看”時,他正是在卷卷書畫中瞧見了那張半分破扇面,當時還極其沒見過世面地跳起腳來,驚呼一聲怎麽可能是真的?當然後來他瞧見宋山別的私藏品,自知擁有一副董其昌殘卷,對這深藏不露的老狐貍來說也不是什麽難事。
宋敬原從小在倉庫把寶貝當皮球踢長大的,自然記得這副字畫,點頭說:“是有這麽一張,還以為找不到剩餘的了。可已經破成兩片,又能怎樣——”他說到這裏忽然怔住了,然後不敢置信般看向蘇柏延:“難道——”
蘇柏延彎起嘴角,歪頭看向他:“作僞與修複本就不分家。據說‘妙手張’一擅字畫篆刻,一擅作僞。你師父雖然只學了‘妙手張’的字畫篆刻,但多少懂一點皮毛。連帶着我也知道一些。後來在大學念的也是文物修複,現在進了單位,不就靠手藝吃這碗飯嗎。”
宋敬原“騰”地站起來:“我帶你去看。”
他猛地一起身,撞到路拾螢肩膀。路拾螢被他吓得手一抖,險些沒把茶碗打翻。但是他理解宋敬原:那可是董其昌的真跡,若有幸能得到修複重現于世,實在是天大的喜事。
可是蘇柏延起身搖頭:“不了。那是你師父的私藏,他是主人,你不能替他做主。他若不同意,我也沒有辦法,只能将那半張扇面盡可能修複原貌,再找個時間入庫展出。”
他這時看向屋內的鐘表,放下茶碗,伸手揉了揉宋敬原腦袋:“太晚了,走了,單位還有事。你住在蓬山路,是……拜了師父?”後半句朝着路拾螢。
路拾螢遲疑片刻:“沒有。宋先生說……承襲家傳,不能有他心。我有別的心思,不能一生随他專做篆刻一件事。所以只是喊一聲老師。”
這話顯然戳到蘇柏延心窩深處,他眼神微微一暗,半晌才答:“他說的對。”
便拎起公文包,向門外走。
宋敬原抓起一盒春舟閣——今日和路拾螢一同排隊買的——追上蘇柏延:“師哥帶點走吧。不容易買的到。我記得你也喜歡吃。”
蘇柏延接過說好,又被宋敬原纏住:“師哥近日忙嗎?還要出差嗎?我能去博物館看你嗎?”
蘇柏延知道他這是舍不得了,只好一一答應他:“忙,但是不出差。你和拾螢來,就聯系我。我帶你們逛逛。江博寶貝不少,可以一看。”
便想起什麽似的從公文包裏掏出一物:“對了,你提醒我了——我們單位新做的文創。你倆開學高二了吧?好好學習,起碼得及格,否則我要罵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