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章節
最後将人帶出去時,天色已微微發暗。
蘇柏延問要不要開車送他們回去,路拾螢說不用。
“我有車。”
可是兩人飄到博物館門口的停車棚時,路拾螢氣急敗壞地跳腳:“我車呢!我剛買的電動車!我才騎了不到一個月!”
保安從亭子裏探出頭:“你上沒上鎖呀?”
路拾螢說:“我上了三個鎖!”
“哦,”保安點點頭,“那也沒有用啊。一扛就走了。這個停車棚不歸我管,也沒有監控探頭,你要不再買一輛吧。”
路拾螢哭喪着臉:“這回怎麽連頭盔也不留一個啊。我不想再去賣奶茶了。”
宋敬原失笑,只好拉着他回去找蘇柏延。
蘇柏延正好拎着背包開溜,手裏還轉着車鑰匙。
聽聞了路拾螢的悲慘經歷,一邊将人帶到自己車上,一邊說:“最近偷電瓶挺猖獗的,我同事也丢了好幾輛。在警隊的朋友說馬上要嚴打,能好一些。不過你還是多小心,別買新車,二手的就沒人偷。沒辦法,江都這個地方,電瓶車是第一出行工具。”
蘇柏延輕車熟路點火打方向盤,小轎車頭一拐,紮進車海之中。
江都小路多、岔路多;建築矮、車道窄,于是六七點的光景,街上還是有些塞車。
天色微暗,燈火通明,車水馬龍中,宋敬原通過車內鏡瞧蘇柏延:蘇柏延神色沉靜儒雅,漂亮的長眼睛藏在鏡框之後;他胸前的襯衫解開兩個扣子,手臂上的袖子也撸在手肘位置,一動一行間,有一種成熟內斂的獨特氣質。
蘇柏延再過幾年就要三十歲了。
三十而立,他記憶中的師兄竟已到了這個年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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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敬原忍不住喊:“師哥。”
蘇柏延:“嗯?”
宋敬原問:“當初你為什麽會和師父鬧得那麽僵?”
這時車流剛好在紅燈前停下,蘇柏延眯起眼,把車窗搖下,一只手搭在窗上,沉思良久:“那時我不懂事,你師父脾氣也不好。都不肯退步,就這樣了。現在想想,其實事不必至此。”
宋敬原說:“今早師父只是喝了一口茶,就知道你來過。他還記得。”
蘇柏延沉默了,許久未發一言。他聽出宋敬原話裏的暗示,果然,小師弟又追道:“師父聽說你來,并沒有生氣。他其實應當也想見你。”
“也許吧。”蘇柏延笑道。
宋敬原又不依不饒地問:“陳老師說的事情是真的嗎?”
蘇柏延反應了半天“陳老師”是誰,意識到是陳桦,失笑:“她啊,滿嘴跑火車的。不過,也差不多了。”
“所以你不願繼承師父衣缽,并不是不愛這一行,只是……有更喜愛、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對,”蘇柏延點頭,“人總有一些這樣的事情。”
宋敬原忽然說:“師哥,我沒有什麽喜歡的事情。”
這話一出,連同本凝望車流發呆的路拾螢都回過頭來看他。
估計二人心裏都覺得很奇怪:人活一世,怎麽會有不愛的事情呢?
結果宋敬原說:“我不敢說我是喜歡字畫,我的喜歡不值一提。可它像已經融在血液裏,我不能離開它,也不會抛棄它,更想象不出沒有它的生活是什麽樣。你會喜歡你的血液嗎?你會對你的血液說你愛它嗎?我今天在江博看見金農的漆書,心裏忽然覺得很惶恐。我一生也不會有他那樣的成就,一生也實現不了師父對我的要求,我對不起他的傳承,好像只是在浪費他的一片好心……也許我應該找一件別的事情去做,不要再毫無天賦地虛度光陰。”
25 訪客
◎鋒芒。◎
蘇柏延到底沒說什麽,只是把車停在蓬山路門口時,喊住宋敬原。
“你的惶恐,許多人都會有。害怕一生的熱愛無功而返,害怕一生碌碌無為。可是你做這件事的目的不是揚名于世,擔心成就的有無,只會拖你自己的後腿。”
“天賦固然重要,可是沒有天賦又能怎樣?‘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這麽簡單的道理你都不記得嗎?”蘇柏延說:“況且,師父既然當年留下你,就必然在你身上看見可造之材。敬原,不要多想。向前走,總有路。”
不知道宋敬原是否聽進去,反正連日來,路拾螢看着他,覺得這倒黴蛋的整顆心像是沉了下去,每天有氣無力地蔫在角落鑽牛角尖。
行書臨帖,王羲之是繞不過去的。
王羲之前承漢晉,後啓唐宋,筆力過人,通他一家,就能舉一反三。宋山叫他練行體,于是宋敬原躲在後堂下臨王羲之聖教序,只寫一兩個字,就覺得不滿意,把紙一揉,向後亂扔。
很快扔了小山那麽高,路拾螢不敢吱聲,拿來掃把打掃。
他找到其中幾乎臨全的一張,上下一看,覺得并沒無什麽敗筆,也許只是缺少一點行雲流水的暢快,但宋敬原自己對自己雞蛋裏挑骨頭,這不好那不好,于是就和自己生悶氣。
路拾螢抱着自己的石頭和刻刀離他遠遠的,不敢招惹。
宋山正在前堂算賬——這幾日暑假,游人多,來蓬山路的客人不少,有随便看看的門外漢,也有合宋山眼緣、願意做他生意的,就賣出了幾樣東西。
宋山問:“怎麽跑到這裏來?”
路拾螢朝後堂的方向比劃:“又瘋了,我可不敢去。”
宋山嘆氣:“敬原就是這樣。死性子,鑽牛角尖,做事又追求完美……所以我才讓他畫工筆,不敢輕易讓他走寫意。你等着,過兩天他初臨山水時,又要作妖。”
果然,宋敬原在臨帖上滞澀不通,轉而畫工筆。
他有好幾副已經畫好線稿的作品,就等着勾線。
手握小毫蘸了墨水準備下筆,該粗的地方卧不下去,細處又太生硬,甚至還有斷筆的地方,于是越畫越氣,幹脆全撕了。
撕完後,轉去練山水入門,以“皴法”為主,結果點來畫去,全似四不像。堂下不時傳來“滋啦”一聲,路拾螢和小王八一起屏氣凝神,不敢吱聲。
宋山說他心不靜,不必強求,宋敬原一聲不吭地上了樓。
喊他吃飯沒人理,路拾螢推門一看,他倒在單詞書裏睡着了。
宋敬原是一個太要強的人。
立秋的這一天,蓬山路門口的一顆老竹黃了。
葉子紛紛剝落,融化在泥土中。
路拾螢對着種植書查閱許久,嘆了口氣:“之前下太多雨,淹過一次,這兩天太陽又曬,長了黃斑。杆也不綠,歪歪倒倒的,算了,救不了了,砍了吧。”
宋敬原擡起眼:“不要砍。把它挪到後堂去。”
他放下書,從搖椅中起身,和路拾螢一起将這顆老竹移栽到後堂,緊挨小門的泥土中。
路拾螢這才注意到,小門邊還有一顆矮矮的小樹,看不出是什麽品種,幾乎全枯,只枝條上隐約抽出兩片新葉,不知有沒有活的意思。
想來也是宋敬原不肯砍伐的一株生植。
宋敬原說:“萬一呢,有枯樹逢春那一天。”
他伸手,在枯枝之上系了一根紅繩。
宋敬原開始琢磨山水,整天埋頭書卷中研究山水畫的皴法。
線皴、面皴、點皴……宣紙上密密麻麻畫着各種石頭和懸壁,宋敬原本人也和小花貓一樣,滿頭滿臉不小心蹭了許多墨水。
路拾螢一邊奮筆疾書趕語文的周記作業,一邊擡手不忘在宋敬原鼻頭上刮一下:“你快去洗洗。”
宋敬原沉默片刻,忽地王八一樣把頭伸過來,在路拾螢剛買的新衣服上猛蹭一把。
滿身的墨,路拾螢“嗷”地慘叫一聲。
路拾螢咽不下這口氣,舉着墨盒要呲宋敬原。兩個熊孩子你追我打,根本沒注意到門口有敲門的動靜。
來訪的客人見無人應答,只好自顧自把門一開。
這時,路拾螢恰巧抓住宋敬原的後衣領,一捏墨盒,“呲”的一聲,一團墨水準确無誤殺向堂下,在來者身上炸出一朵黑花。
路拾螢:“……”
宋敬原:“……”
客人黑着臉擦去手上的污漬,開口了:“我找宋山。”
一共三名來客,一個是熟人,兩個不認識。
不認識的是一對父子,大人姓吳,約莫四十歲,偏胖,戴眼鏡,文氣;小孩叫吳孟繁,看着十四五歲,比宋敬原略矮半頭,冷着一張臉不說話。
至于那個熟人——宋敬原摸了摸鼻頭:“褚爺,您怎麽來了?”
褚方元拄着拐杖吹胡子瞪眼:“你以為我想來!一進門差點被你這個小兔崽子糊一臉墨水!你師父會不會教徒弟!——你又是誰?”
拐杖沖着路拾螢去了,宋敬原只好替二人互相引薦。
點名道姓要找宋山的人不多,宋敬原只好把這一對父子請進堂下,煮了一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