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章節

兩張桌案相對立于後堂檐下,案上分別兩紙宣,勾線筆、染色筆、顏料若幹。

北宋畫家郭熙曾對“畫中有詩”這一理論發表過高見,認為“誦道古人清篇秀句,有發于佳思而可畫者。”

北宋畫院的考試制度,正是從詩文中摘取詩句,然後讓畫者入畫,察看各人的思想意趣的有無、畫工筆法的好壞。

公平起見,宋山抽出一本詩集,讓褚方元随便點。

褚方元随手一翻,戴上眼鏡一看:“哦,名句。”

亂花漸欲迷人眼,淺草才能沒馬蹄。

吳孟繁只對着宣紙凝視片刻,很快動手入畫。

而宋敬原就像入定了一般,手裏捏着筆杆,直愣愣地盯着顏料發呆。

他心裏想的其實是:褚方元你個老沒良心,分明是故意的!

那他媽的是一卷宋詞集本,哪來的《錢塘湖春行》啊!

褚方元是有意為之。

因為詩是好詩,卻不易入畫。

白居易這首被選入課本教材的著名七律,一代名作,早就被老師學生們翻來覆去拆解個遍。人人能誦,再加上用字準确靈動,色彩分明而意象豐富,這首詩所描繪的畫面,幾乎已如定性一般深入人心。

只要提起,眼前都是一副曼妙春景。

而正是因為人人都知畫花畫草畫馬蹄,都知要以碧綠瓷白點綴春日風景,人人如此,反而流俗。對畫者而言,便格外難有出彩之作。

所以褚方元選這句詩,正是為了考察二人誰更能準确捕捉詩中多感官的體驗,誰更能将春意別具一格地描繪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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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的不是畫工高低,而是那一點難得的靈氣。

宋敬原閉眼凝思若有小半個鐘,終于舍得動筆。而此時,吳孟繁已将近完成初稿。

堂下寂靜無聲,宋山起身,将旁人領去後堂喝茶。

等落日懸孤山,天色暗去,吳孟繁才率先交來他的作品。

是一副《垂柳百花立馬圖》。

構圖極其考究,左上,一方春柳斜飛而出,暖風似剪刀,葉葉出心裁。垂柳下,百花盛開,花叢中亂蝶兩朵,與一只春燕齊齊共舞。而右下,是一匹仰頭白馬,眼神明亮,似要擡足飛去。

用色鮮明,以白、綠二色為主,朱紅鵝黃點綴,給人的感覺正如春風拂面,生意盎然。

吳孟繁把畫作一交,就垂手站到一邊。

路拾螢心裏想:哼,他裝得倒好,其實眼睛裏全是等人誇獎的自得。

路拾螢本對小吳同學沒有任何惡意,但是宋敬原不喜歡他,路拾螢也決定愛屋及烏地讨厭他一下。

宋山接過,看了兩眼,遞給褚方元,自己只含笑不發一言。

褚方元裝模作樣地捏着胡子看了半天:“嗯,線條流暢,色彩明快,畫馬尾,粗細分明,生動有趣。柳葉勾得也好。意象嘛……齊全。”

他也笑眯眯地看回宋山,不說喜歡,也不說不喜歡。

兩只老狐貍湊在一起,路拾螢莫名背後發涼,覺得自己比吳孟繁還要緊張。

而等到星野低垂時,宋敬原才慢吞吞地推開後堂的門。

一打眼,鼻頭還沾了一點赭石顏料。活似小醜似的,路拾螢遞過紙巾。

宋敬原把畫軸遞給褚方元,才回過頭來對路拾螢說:“我看不見,你幫我擦。”

路拾螢:“……”

理直氣壯得好像路拾螢是他什麽人似的。

褚方元瞧見宋敬原這副畫作時,眼睛微微眯了眯。

這是一幅《燕逐快馬圖》。畫面中,沒有出現馬的全身,只一只馬蹄,正高高揚起,似從亂花淺草中飛過。

馬蹄占據畫面左側,而右側,有一只斜飛的春燕,似醉酒一般一頭紮進花叢中,展翅逐馬蹄而去。身後落柳紛紛,如小舟入水,春風中,徐徐向前。

宋山眼神在畫卷上頓了頓,嘴角似有一瞬翹起,但很快又面無表情地轉過頭去。

“誰更勝一籌,你心裏很清楚吧。”他轉向吳孟繁,如此說道。

宋山話講得委婉,可聰明人都聽懂了。

小朋友臉色立刻漲得通紅——他羞赧的不是在宋山眼裏他到底輸給對方這個小徒弟一截,而是他甚至根本不知道自己輸在何處。

宋山給他臺階下:“褚爺,您覺得呢?”

褚方元小聲嘀咕:“幹嘛讓我做惡人?”可是被宋山笑眯眯地瞥了一眼,褚方元咳嗽兩聲:“我也覺得敬原的畫更好。”

褚方元迫不得已解釋道:“工筆自古以來矮山水一頭,被人诟病‘工于筆畫,疏于寫意’,其實只是偏見。工筆亦能在構思上別出心裁,準确達意。你這幅畫,意向太多,而作畫時間又太短,雖然基礎紮實,在線條和重彩上都挑不出大錯,可未免太過雜糅,十個工筆畫家,九點五個都要這麽畫,變索然無趣。而敬原的畫,只取馬蹄作主體,以春燕暗示春的時節,燕飛如蝶舞,春日花香飛柳的觸感立刻撲面而來,又盎然有趣,所以要略勝一籌。”

吳父站在一邊,臉色微白,嘴裏嘟囔道:“可我覺得——”

吳孟繁卻徑直打斷他:“我明白了。”

路拾螢一怔。

他本以為這小孩要和他老爹一起再胡攪蠻纏一陣,沒想卻徑直認下了。此時在幾人心裏,才對吳孟繁有了新的印象——本以為他是個驕縱着長大的自以為是之人,但現在看來,倒和他那打算靠獎狀釣名沽譽的父親不同。

宋山、宋敬原對他的态度一瞬都和氣些。

于是吳孟繁又說:“您說得對,我先前只想着堆集意象,卻沒有從切題這一角度入手。”

見褚方元笑盈盈地看着他,吳孟繁拿起宋敬原那副馬蹄圖:“我能帶回去嗎?”

對方如此誠摯,宋敬原不好給他臉色看,憋出兩個字:“随便。”

吳孟繁在桌上放下一杆毛筆:“輸就是輸,我心服口服。但是我不認輸,我還會再來。”

宋敬原冷不丁說:“你是灰太狼啊?”

宋山說:“可以。”

吳孟繁臉色一紅:“下一次,我要和你比行書。”

這話說完,他收好背包,拽着自家老爹出了蓬山路的大門。

外人不在,宋敬原的脾氣“騰”地燒起來。

宋山喊他吃飯——只有宋敬原因為作畫耽擱了時間,還餓着肚子——宋敬原膽子大起來,理都不理,轉頭上了二樓。

宋山:“喲,還生我的氣。”

路拾螢眼觀鼻鼻觀心地替這少爺收拾殘局,卻被宋山踹了一腳:“算了,你給他送上去。”

路拾螢“哦”了一聲,心想老師這是自知理虧,要哄他的小徒弟——一般而言,家裏不讓在除前堂以外的地方吃東西,尤其是閣樓,以免招惹鼠蟲。

就多嘴說:“老師為什麽非要讓他們比一場?老師真動了收徒的心思嗎?”

“收徒如收藏,除了看好壞,還要憑眼緣。他太鋒銳,我不喜歡,不可能收。”

“那為什麽……”

宋山笑笑:“我是有意敲打敬原。”只說:“你且看着。”

27 瓜葛

◎不能忘。◎

一整個星期,宋敬原作業不做,為了吳孟繁的“戰書”,埋頭桌案苦練行書。

路拾螢哄他,在一旁上蹿下跳,又是問他要不要吃春舟閣、要不要來一碗藕粉圓子,又是想拉他出去騎車散步逛園林。

宋敬原巍然不動,休息時扶着腰咬牙切齒踹路拾螢:“滾!我要是輸給他,你有幾張臉替我丢?”

路拾螢慢條斯理坐在一邊,替宋敬原擦眼鏡:“我會讓你輸?”

等到吳孟繁氣勢沖沖殺來蓬山路,要和宋敬原再次一決高下時,宋敬原才明白路拾螢那句話是什麽意思。

路拾螢轉着毛筆說:“我是他師弟,我不如他,但我先和你比。萬一你連我都比不過呢?”

宋敬原心想此人好生無恥,居然管我叫師哥。

但一會兒心裏又想,此人好不要臉,明明清楚論行書,他要比自己好上不知多少倍,卻還在這裏扮豬吃老虎!

于是兩人約定,就寫王羲之蘭亭序,不求相似,只論筆意。

完書後,一相比較,路拾螢略勝一籌。

他便指着卷尾一枚石印耀武揚威地炫耀:“我落款的地方選的也比你好。看,這個印,取法簡經綸的‘車馬一東西’,我是‘牛頭對馬嘴’,怎麽樣,妙不妙?”

吳孟繁壓根不知道簡經綸是誰,只好鐵青着臉咽下這口惡氣。

宋敬原心裏暗罵:這小王八蛋什麽時候又偷師父石頭,盡刻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吳孟繁像打不死的小強,認賭服輸,把路拾螢的一卷字帶走,說下周還要再來。他出門時正好趕上宋山買菜回家,瞧見這位文玩大家左手一只雞、右手一根蔥的接地氣打扮,吓得後退一步。

宋山說:“事不過三,下次再輸,就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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