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章節
吧,不要再來。”
吳孟繁說好。
于是足足等了小半個月,暑假都要結束的時候,秋風起、蟬鳴去的這一天,吳孟繁只身一人再次敲響蓬山路的門。
路拾螢正在掃前堂落葉,順便和大咕人言不通鳥語地吵架,回身拉開大門:“哦,吳老師又來了。”
陰陽怪氣的,吳孟繁不和他一般見識。
宋敬原做完三樓藏庫的日常保護工作,一邊摘手套一邊下樓,低頭對上吳孟繁的眼神:“這回比什麽?”
“這回不和你比。”吳孟繁說,“我帶了一副山水來。是我畫的,只想給你們看看。宋先生在嗎?”
宋山不在。
三個人各懷心事地在前堂等。等着等着,難免搭上話,才知道吳孟繁是一中的學生,也是要升高二,準備學文。
年輕人有了共同話題,針鋒相對的狠勁兒消散一空。
路拾螢終于忍不住問,為什麽非要拜宋山為師。吳孟繁十分中二地回答:“為了比別人都強。”
路拾螢被可樂嗆了嗓子。
宋山進門時,三個小孩如雨後春筍一般“騰”地立起來。
聽了吳孟繁的說法,宋山接過畫軸,在桌案上徐徐展開。
展開的一瞬,宋山兩手微微一頓。他垂下眼,饒有興趣地瞥了宋敬原一刻。
那是一幅極其雅致的小山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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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取的景色并不恢弘,散點構圖,後景以寥寥幾座遠山為主,前景一顆枯石。枯石上,別出心裁地橫起一根老竹。竹葉紛紛,向右下落去,白描筆法寥寥勾勒一只石桌,三個人影。
這三人十分眼熟:最高的那個嘴叼毛筆,橫卧桌邊,神色散漫。中間那個面容莊重,俯身案上,似在作畫。最矮的那個捧着一卷古書站在一旁,嚴肅若有所思,似是在偷師學藝,馬上要頻頻點頭一般,可謂靈動活現。
宋山點評:“長進不少。”
宋敬原也一眼認出,這畫的正是他們三個小輩。
吳孟繁面無表情,不見一點雀躍地答:“最後一次拜訪,總要拿出全部實力。前兩次我都輸了,但是有很多收獲。回去反思許久,又看了很多圖卷,才領悟褚老爺子的意思。所以有了這幅畫。”
宋山問:“你說。”轉向宋敬原。
宋敬原沉默片刻:“畫不出來。”
宋山笑笑:“真有自知之明。吳孟繁這副山水,不拘泥于構圖,筆法輕松處诙諧,厚重處有力,畫人取法梁楷的《李白行吟圖》,線條寥寥而準确生動。确實在你之上。”
吳孟繁這時臉色才微微發紅,半喜半羞地回話:“哪裏哪裏……”
但宋山打斷他:“可我還是不能收你。”
吳孟繁一怔:“為什麽?”
宋山收起畫卷:“一是我收徒看緣分,你鋒芒已露,不合我的喜好。二是眼下我有徒弟學生,沒有剩餘的心力,收你只會害人子弟。至于第三點,便是……”
他話音未落,有人接他的話。
“三是你從一開始便錯了。”
聲音如早春冰雪融化,泠泠落于山谷。
宋敬原一愣,脫口而出:“師兄!”
衆人回頭看去。潇潇小雨下,蓬山路門口赫然立着蘇柏延。
他依舊一身灰黑色西裝,極其儒雅平和地站在那裏。手中一把傘、一只背包。
蘇柏延說:“字也好,畫也好,古人有雲,‘文無第一,武無第二’。你想要和敬原一比高下,本來就是錯誤。宋先生,我能進來嗎?”
路拾螢眼尖,注意到宋山輕輕擱在桌案上的手虛虛握拳,不住顫動。宋敬原也看見了,心裏想:他幾乎很多年未曾見過師父如此失态。
宋山聲音很低:“你來做什麽?”
蘇柏延沉默片刻:“公事。”
見宋山點頭允準,蘇柏延收傘上前,進入堂下。
吳孟繁好奇:“這是?”
宋敬原一時不知如何解答。他想說這是我師兄,但宋山又在眼皮子底下,不敢拂他的面子。路拾螢替他解圍:“這是江都博物館的蘇老師,也做字畫研究。”
蘇柏延拿起那副《山中行筆圖》,垂眼凝視片刻:“你年紀小,能寫、畫到這個水平,想來付出了極大辛苦努力,十分不易。可是你們都弄錯了一個事情,”他看了宋敬原一眼:“學書寫畫,從來不是為了和別人比。中國書畫向來與西方體系不同,不重透視、結構、光影,也不管逼真與否,只講求一件事:表意之有無。”
“《書賦》裏有,‘情憑虛而測有,思沿想而圖空’;孫過庭亦有‘五合五乖’之說;問及柳公權之用筆,柳公權答:‘用筆在心,心正則筆正。’所以書畫講求的‘氣韻生動’、‘無意于書’,指的是心思的沉靜,若禪宗之所言。以字見人,以畫論心,你一生眼裏不需有旁物,只是自己。只看見自己,所以可以專于紙墨,只看見自己,所以知道來路和去處。”
“只和自己比,比的是心智的成熟、思想的開闊,從前不能想透徹的,如今可以看明白;從前不能釋懷的,如今可以坦然放下,然後字畫上的凝澀便會豁然開朗,境界也将更上層樓。——宋先生,我說的對嗎?”
堂下一片寂靜,只有大咕不知好歹地張開大嘴,“咕”的打了個鳴。
清風徐徐,宋山終于開口:“我是這個意思。”
路拾螢這時才明白,前不久,宋山說的“敲打”之意。
原來宋敬原連日來的頹廢沮喪他都看在眼裏,知道徒弟是掉進了“争強好勝”的陷阱。便正好借吳孟繁的舉動委婉教育宋敬原:你大可不必和人比,只要走好自己的路。
宋山難得流露出“慈眉善目”的一面,伸手在吳孟繁的肩膀上拍了拍:“你很好,心誠意堅,只是你我緣分不夠。我徒弟心眼小,愛吃醋,脾氣還壞,是我慣的,我得受着,所以不能收你。但以後若有什麽麻煩,不必顧慮,直接找我便是。”
吳孟繁聽懂了他的意思,垂眼委屈地站了一會兒,還是答應下來。
“這幅畫……”他開口。
“櫃上有我的書畫,你随便挑一卷,我和你換。”宋山說。
吳孟繁眼睛一亮,心中的陰霾終于一掃而光,跟着路拾螢去後堂挑宋山筆墨。
送走小朋友,宋山倒在木椅上,神色倦怠地揉眉心:“你要和我說什麽正事?”
宋敬原悄悄地往蘇柏延這邊邁了一步,伸手想去勾師哥的小手指頭,被宋山喊住了:“你上樓。昨天要你臨的豐溪山水,你畫的那是什麽東西?我家買不起墨嗎,用筆那麽濕?你以為是畫蝦爬子?重畫一幅!”
宋敬原忍住不跟這老妖怪一般見識,忿忿不平地上樓了——昨天宋山還誇他石頭皴法終于有了入門的意思,今天就翻臉不認人!
不就是不準聽牆角嗎!這麽侮辱人做什麽!
他知道宋山是打發他滾蛋,以免他和蘇柏延的對話被聽見,于是故意重重地把門一甩,屏氣凝神一瞬,又悄悄拉開一條縫,長腿一邁,靠着樓梯豎起一只耳朵。
堂下十分寂靜。
“我來是為了那副董其昌殘卷。”這是蘇柏延的聲音。
“我不會交給你。”這是宋山。
“董其昌的扇面珍品,若能重見于世……”
“蘇柏延,你聽不懂我說話嗎?”
宋敬原向後縮了縮脖子。
小時候,師父恨鐵不成鋼地數落他,就是用這種又兇又狠的語氣。
可蘇柏延不卑不亢,不反駁也不道歉,片刻一陣窸窣聲傳來。
宋敬原聽了半天,終于弄明白,他好像是在開背包拉鏈。
果然,蘇柏延說:“這是那副殘卷的另一半。我特地和館裏打了報告,取來給您看的。”
宋山長久地沉默了,宋敬原好奇得火急火燎,直想沖下去得窺一眼真跡。
可是宋山說:“這副扇面本就是我的。本就是我師父張寂俜的私藏。十幾年前,陰差陽錯……落魄如此。”
蘇柏延聲音很低:“您不曾和我講過。”
宋山苦笑:“蘇老師,你不知道的事情多了去了。你如願以償游學多年,又知道了些什麽呢?”
“師……”蘇柏延險些脫口而出,又很快克制住:“我從來沒有別的意思。我只是……心思不在字畫上,庸人無能,接不過您的重擔。您也不要這麽叫我。”
一陣響動,宋山好像站起身來。
他輕輕地嘆了口氣:“用筆在心,心正則比正。這話是我教給你的。你小時候心思深,學了一點皮毛,就想學古人賣書賣畫糊弄人掙錢。氣得我第一次動家法打你,一尺一字,要你把這九個字牢牢記住。你為什麽能記住這句勸誡,卻記不住我和你說,要你陪在我身邊?”
宋敬原心下一動,終于忍無可忍,把腦袋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