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章節
此還弄瞎了一只眼睛。他落魄後,百般生計求活路。直到開放以後,又幹起了老營生。他曾經這樣和白野川宋山師兄弟二人說:你們學的東西,是千百年來我的祖輩用血肉保下來的,是我一家代代的傳承……要是有心,別讓它斷了戶。
宋山把這句話記住了。
于是張寂俜去世後,他收拾好包裹,與白家一刀兩斷,只問白野川,師哥要不要和我一起走?
白野川說不。他要出國留學,學營銷管理,回來繼承家産,開一家古董行。
宋山不能理解他怎麽還能認賊作父,也不明白他怎麽狠心斷了師父的傳承。兩人爆發劇烈争吵,于是割袍斷義,不再管白野川叫師兄。
宋敬原問:“那……您又為什麽非要開古董行呢?也沒見您和白家有來往。”
白野川早已自立門戶,而曾經“肚口白”的風華也消失在歲月長河之中。
白野川說:“還想聽?”
宋敬原點頭。
白野川說:“三十個碗。”
宋敬原:“……”
宋敬原抽回自己的一沓試卷,怒怒摔門而去。
白野川家大業大,房間管夠。宋敬原終于不用再和路拾螢擠一張雙人床,可以在蓬松的空調被裏自由打滾。
他翻來覆去睡不着覺,心裏反複琢磨白野川今天同他講的陳年舊事。
他直至今日才明白,為什麽當年師父會和師兄鬧得如此不可回轉。因為在宋山眼裏,蘇柏延做的也是和白野川一樣的事情。
他悉心教導蘇柏延,希望他接過自己的衣缽,也是接過這世上唯一真心待他好的師父張寂俜的衣缽,千年的世代的精神氣,可是蘇柏延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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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柏延同白野川一樣要轉身離去。他拿真心相待的人都棄他而去,宋山當然會失望。
宋敬原頓覺自己身上的擔子又重了許多,心想:萬一有一天,他也會走,師父該怎麽辦?
于是感到頭疼。但他沒憂愁多久,很快意識到:不對,還有路拾螢同他一樣,多少也要承擔一點這樣的壓力! 大不了有路拾螢陪着他。
心裏又輕快起來。
想起路拾螢,宋敬原很自然地伸手去抓窗邊的鳥蟲文“宋敬原印”。
可他一伸手,卻被床頭櫃角重重紮了一下,疼得龇牙咧嘴,這才想起來,他此時不是在家裏。蓬山路已經不在了,路拾螢送他的那些石章,很多也摔碎在大火之中,再也找不回來。
月光幽幽蓋在宋敬原臉上,他越想越冷,越想越氣,然後抱着被子,幽靈一般敲響了路拾螢的房門。
路拾螢還在奮筆疾書改數學大題——他錯的實在太離譜,老王讓他立刻整理一份錯題集第二天交上去檢查。
路拾螢打開門:“有事?”
宋敬原坦誠至極:“睡不着。”
路拾螢只好把筆放下,陪他上了床。
宋敬原貼着路拾螢的腰烙大餅,時不時撞一下路拾螢的手,路拾螢的水筆就在錯題本上“滋啦”拉出一條長線。
路拾螢忍無可忍,一把鉗住宋敬原的胳膊:“你到底睡不睡?”
宋敬原沉默片刻,伸出手來撓路拾螢的咯吱窩。路拾螢沒料到此人如此無恥,一下差點摔到床底去,連連求饒,鬧成一團。
路拾螢只好把老王的吩咐抛到十萬八千裏外去,陪宋敬原蜷縮在被子裏:“祖宗,睡吧。”
宋敬原定定瞧着路拾螢的眼睛,說:“蓬山路沒了。”
路拾螢心裏一疼,立刻柔軟下來,恨不得化作一團春水把宋敬原籠在心頭:“白先生不是已經在着手重建了嗎?會有的。小王八、大咕都在,我也會在。”
宋敬原頓了頓,又說:“你送我的章沒了。一個都沒留下。”
路拾螢一怔,低下頭來看宋敬原。
他想從宋敬原臉上看出點別的什麽東西,可是月光将他粉飾得太好,路拾螢只能試探地問:“你還想要嗎?”
宋敬原的手輕輕捏了捏被子,似是覺得不自在,把頭扭了過去:“不要也行。”
路拾螢氣得七竅生煙。
宋敬原就和他複述了一遍今日白野川講的故事。
他絞着自己的手指頭,借着幽幽月光在床板上比出鴿子或是孔雀的剪影,悶悶地說:“我忽然意識到,原來人一輩子就是聚少離多,就是以為可以長久走到最後,其實一個浪沖過來就會就此失散。”
路拾螢被他說得心裏很不是滋味。他想起了自己去世多年的父親,和在外飄蕩根本不打算回家的母親,于是怔怔地想:我們又何嘗不是這樣失散的呢?
宋敬原忽然翻了個身,戳他的胳膊說:“你一定會去北京航校,是嗎?”
路拾螢聽出了他的言外之意,渾身僵硬地思索許久,答了一句“是”。
果然,宋敬原極輕地說:“那我很難再見到你了。”
路拾螢回避他:“微信電話。”
宋敬原說:“還是不一樣。你有沒有可能,哪怕一點可能……”
他沒有再說下去。可是路拾螢聽明白了,半晌答:“對不起。”
宋敬原故作輕松:“有什麽對不起?蘇老師不是說了嗎,人各有志。”
路拾螢很想把宋敬原揪起來問,那你在這裏試試探探地找我的口風,到底是什麽意思呢?你這樣似有若無地挽留我,是什麽意思呢?你是否也與我一樣,心中有了一股難以言明的情愫?
可他回過頭來看宋敬原時,始作俑者已經安然入睡。
他的睡姿略有一絲不雅,像一只八爪魚一樣抱着枕頭。
路拾螢記得自己曾在報紙上看過,側卧睡姿容易導致腰椎曲度變直,甚至脊柱側彎,于是就伸手小心地把宋敬原擺正。他擺完之後仔細一看,又覺得這個姿勢太……像躺在棺材裏,只好沉默地抓住宋敬原的手,把它搭在自己腰上。
路拾螢心想:我是好心,沒有吃豆腐的意思。
又伸手在宋敬原熟睡的臉上輕輕扣了扣。
清風入夜,他不舍得挪開,心想:就一秒。就再多一秒。
就這麽一秒秒的成了一夜。
路拾螢心事重重地睡了。
宋敬原早上起床,蹑手蹑腳地邁過他,在書桌上一團試卷中,偶然瞥見一張印稿。是路拾螢畫的,還是“宋敬原印”四個字,還是篆文,還是鳥蟲。宋敬原沉沉看了片刻,裝作不知情,心裏卻在期待路拾螢何時能把這枚新印送給他。
上學時,連帶着看辛成英都順眼許多。
宋敬原學習只花七分心思,剩下的三分分給字畫、琵琶,以及路拾螢。
明晁常常和他說,如果你能多努努力,好好看看題,考上一個985也不是什麽難事。結果宋敬原思索良久,問什麽是985。明老師欲言又止,最後說算了,你能按時上課就很不錯了。
月考結束後,宋敬原終于抽出空,自己去江博找蘇柏延。蘇柏延把他帶回家中,宋山正伏案工作。
這是宋敬原第一次見到宋山做修複工作,才想起白野川說的:他到底有作僞的底子。而作僞和修複向來不分家。
宋山眼睛微微紅,顯然是又熬夜了,宋敬原氣得跺腳:“不是叫你好好休息嗎!”
宋山看他一眼:“徒弟長大了。”
一句話說的宋敬原悲從中來。
他忽然意識到,少年人的成長就是從這無數個悲從中來的瞬間開始的。
你的個頭還是那樣不起眼,你的肩膀還是那樣羸弱而狹隘,可你知道從此以後你不再是受人庇佑的孩子;你學會在酒桌上主動斟滿一杯,學會在深夜裏痛哭一場然後強撐笑容敲響家門,開始為人兄姐,頂天立地……然後便逐漸放下少時那些铿锵有力、躊躇滿志的熱情,只在大夢初醒的某一刻想起如煙雲飄散的豪言壯志,然後苦笑一聲,再不回頭。
宋敬原沉默片刻,差點脫口而出問宋山眼疾的事情。可他咬緊舌尖忍住了,挪到宋山身邊,像小羊依賴母羊一般靠在他身上,問:“師父的藏品……怎麽樣?”
宋山說:“到底損毀了一些。但是能救一些是一些。”他頓了頓,“我聽說,白野川把你們接過去了?”
宋敬原摸摸鼻頭:“師叔說是幫師哥看孩子。”
一口一個師叔、師哥,宋山一時被嗆住了。
宋敬原搶先開口:“師父,他和我說了關于……師爺的事情。”
宋山只是嗯了一聲,也不問白野川到底胡說了些什麽。
宋敬原只好又問:“你還……怨師哥嗎?”
宋山沉默良久,嘆了口氣:“我要是怨他,還會待在這裏嗎?我雖然年紀大了,但也在成長,總有一天要長成一個全然釋懷的小老頭……不如就從和你師哥和解開始。”
宋山不在的日子,宋敬原吃不慣白家的飯,和路拾螢一起學會了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