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章節
光熹微時,在北京的老胡同裏一夢長辭。
蘇柏延說,雖然宋山與白家多年來慣有恩怨情仇,但白父到底曾經是他的老師,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宋山挂了電話,啓程去北京送行。
白野川就在靈堂上見到了這個一直躲着他的小師弟。
二話不說,勒令他随自己去某軍醫院複查眼睛。
白野川的态度很清楚,無非一句話:其它恩恩怨怨誰是誰非暫且放在一邊,看在曾經師兄弟一場上,你和我去把眼睛治好,從此以後不相往來也行。
宋山的抗議也铿锵有力:早二十年幹嘛去了?我眼睛瞎了還是沒瞎,和你姓白的有什麽關系?
結果推搡來去,一樁二十年前的往事就重浮水面。
原來當年張寂俜被亂棍打得奄奄一息後,在床上強撐了一個多月,到底咽了氣。事後,宋山瞞着白野川,親自到白家,要和白父斷絕師徒關系。
他不讓白野川知道,是怕他難做。卻沒想到後來邀師兄同他一起遠走高飛時,師兄卻不肯随他去。
那時他也不過十來歲的年紀,單薄的身軀藏在守孝期灰白色棉布衫下,好像一張紙,風一吹就能散,卻不卑不亢青石磚上跪了三個小時。
白家兄弟不少,外姓的徒弟也多,七八雙眼睛都在暗處指指點點。白父被他跪得無路可走,只能出來見人,說,割袍斷義、叛離師門,你不能帶走白家的一點東西。
包括這一手的本事。
宋山答:本事可以還,從此文玩圈子裏任何一張僞作,一定都與我宋山無關。但是這一雙手不能引頸受戮送到你們面前,活活挑筋斷骨,因為還要靠變賣書畫讨飯吃。
不如各退一步,這家法我照受,以身代手。
于是五十悶棍打得後背一片烏黑淤紫,卻折不斷少年人铮铮鐵骨脊梁。
他向白父磕最後一個響頭,勉力起身,頭也不回地出了門。門一關,牙關一松,一口血才吐出來,搖搖欲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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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斷義絕後,他不再和白家有聯絡,因此與白野川那個帶人亂棍來殺張寂俜的親弟弟,也只剩下一層仇人關系。那時北京城裏到處是工地,他去尋了一根鋼棍,孤身一人找到這位曾是同門、卻終究陌路的師哥家中。
對方虎背熊腰,他本來打不過,卻硬生生拼着一口氣,用鋼棍砸他大腿。就像當時這人拎着木棍對五十來歲的張寂俜下手一般。
于是撕心裂肺一聲,鋼棍彎曲,對方的腿骨折了。宋山也被一把撂在茶幾邊,桌角重重磕在眼窩。鮮血如注,刺痛鑽心,卻沒放在心上,沉默站起身來,轉頭離開北京城。
眼睛就留下了終身的傷。
這些往事,他一概瞞着白野川。
于是雪白的靈堂中,白野川第一次聽說這些事。他擡手抓起茶碗,狠狠往地上一掼,“啪嚓”一聲在宋山腳邊碎成八個瓣,小師弟只是沉默盯着他,眼中盡是嘲諷。
白野川半天憋出一句話:“他在牢裏。三十年,我親手送進去的。喊我大哥,求我饒命,我都沒有聽。”
宋山輕聲問:“這算什麽,替我報仇嗎?”
不待白野川回答,宋山說:“我不需要。”
白野川不想在這種場合同他為了這些事情大動幹戈,只要求宋山随他去看病。
宋山沒答應,兩人一路僵持,回了江都,白野川怒極反笑,一個電話把蘇柏延叫過來,讓他帶一把蓬山路的鑰匙來——過年時,宋山特地新配了一把給蘇柏延,意思說這也是你的家,可以常來。
宋山說蘇柏延你敢給他試試,白野川說你要麽給我要麽看着你師父變成瞎子。
蘇柏延左右為難,在心裏仰天長嘆,說了句師父我也是為你好,然後主動拎起白野川的行李逃之夭夭。
于是時隔二十載春秋歲月,莫名的,整個師門再度于江都相聚。
白野川到底被允準住了進來。
原因是宋敬原悄悄跑去找宋山,說師叔并沒有惡意。
白野川曾和他說,他從未做過任何對不起張寂俜的事情,當初拒絕宋山的請求,回去繼承白家的家業,最後又出國鍍金,做到古董行的大頭,都是事出有因。
這話說給宋山聽,宋山冷笑:“他說什麽你就信?誰是你師父?”
宋敬原說:師叔書房裏,還挂着那副胡同口的銀杏樹。樹下兩只鴿子,遠處一輛單車。他說小時候陪你到市集買芝麻面和花生,都是用那輛車馱着。師爺的印,師爺的書信,師爺所有提筆批注的字畫,都好好存在一處……
還有那枚“川随山停”的一方私印,每日用絹布仔細擦拭。
宋山沉默良久,冷冷哼了一聲。
“他要住就住吧,我只當沒看見。”
然後家裏這一點風波終于平于水面。
41 撞破
◎你倆什麽情況。◎
開學後,高三四班來了一位插班生。
更準确些,是一位複讀生。
此人名叫朱皓達,曾在江都二中念書。去年高考,發揮失常,勉強踩線進了北京一所還算不錯的211,念了一年,對專業和學校都不滿意,毅然退學,回到母校重讀高三。
按歲數算,朱皓達比宋敬原、路拾螢、辛成英這幫小兔崽子大了兩歲,況且又去過大城市、念過一年大學,所以視野、思想常常不在一個水平。不過朱皓達沒有架子,同班的學生喊他一聲“達哥”,他就擔起做哥哥的責任,成天笑嘻嘻地和一幫“弟弟妹妹”打在一起。
朱皓達參加過高考,又經歷過三輪複習,對考試頗有心得。
理綜剛剛合卷,第一次摸底考時,年級裏幾乎沒幾個人能把卷子做完,只有朱皓達同學認認真真填完所有空,還從頭到尾檢查一遍。
“太久遠了,有點忘了,生物那些要背的東西都不太好撿。”朱皓達如此誠懇道。
于是衆人豔羨不已:
“草,達哥就是忘了也能考兩百來分,我他媽的這一百六十是怎麽考出來的?”
“泥馬,我化學壓根沒時間寫,都不知道最後兩道大題是啥,我這——完蛋了我覺得我沒必要高考了。”
達哥理綜不錯,解題思路清晰明了,又擅長總結題型,班裏的學生常常追在他屁股後面問問題。一來二去,大家忽然發現,達哥的做題量極其驚人:上至五三下到王後雄,有名有姓的練習冊,朱皓達基本都做過。
朱皓達轉着筆說:“都做了,題型心裏有數,萬變不離其宗,考試的時候不容易懵。”
終于有人顫顫巍巍把衆人心中都想問的問題說出口:“達哥,再戰高考,您想考哪個學校?清華還是北大?”
“清北我是不想了——但至少得是個C9,”朱皓達毫不猶豫地回答,“只念王牌專業,不碰天坑。”
“為啥啊達哥?”有女生這樣問,“你之前那個學校,我也了解過,不是挺好的一所211嗎?就算是在首都名氣也不錯,為什麽要退學?”
朱皓達說:“再好的名氣它也是個211啊,211就意味着你考研的時候,那些好學校都會卡你的出身,意味着你學校的資源和985差一大檔,投簡歷找實習的時候,HR一看你本科不行,後面的內容翻都不翻就把你否了,想要出國申請,GPA刷的再高也比不上一張C9的學位證。”
還沒有踏出過名叫“高中”的烏托邦的學生們集體傻眼:“不是說,高考失利,考研還可以彎道超車嗎?”
朱皓達擡頭掃了衆人一眼:“幸存者偏差罷了——你看看勸你安心上完本科,考研再‘彎道超車’的人,是不是都是走了狗屎運,踩線進了高一檔的學校?那些面試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導師一句‘對不起我招滿了’就被趕回家,二戰三戰都失敗的,會和你說彎道超車嗎?哭都沒地方哭去。”
朱皓達把自己在大學生活中遇到的雞毛蒜皮的破事一一分享:某些舍友勾心鬥角排擠人啦;同學為了搶獎學金挨個請客吃飯啦;有人為了向老師要績點想方設法拍馬屁啦;還有學生會和輔導員那些破芝麻爛谷子的髒事……
擊碎了高三學子們十二年來被灌輸的“考上大學你就解放喽”的夢幻泡沫。
校門就像天門,嚴嚴實實地把少年人鎖在烏托邦中,教給他們應試、刷題的無用技能,到時間了,一腳把人踹出去。
——“啊?怎麽踏入社會?之後往哪兒走?結婚生子還是拼事業?不知道啊,你自己看着辦吧。”
成千上萬意氣風發學子,一朝闖入期盼已久的新世界、新天地,最終撞了個頭破血流,迷失于寂寥的燈火霓虹之中。
于是自打朱皓達在班級裏散播消極情緒、弄得人心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