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章節
有感覺了……我一般比較敏感。真正确定,是因為他的手機。”
手機?宋敬原皺眉——手機能看出來什麽?
阮鶴年說:“我從操場去飯堂的時候,不小心絆了一跤。手機磕了一下,但是沒什麽大事,就是手機殼松了。矽膠的,有點泛黃,後面藏的一張拍立得就露出來了——我實在好奇,看了一眼。”
阮鶴年臉微微紅:“我小時候和家裏人看過昆劇,那是‘崔莺莺’嗎?你穿戲服,其實很漂亮的。”
他都快忘了這件事。
那張相片,原來路拾螢一直珍藏。
宋敬原一個人走下樓梯,秋日昏黃的夕陽拉長少年單薄的身影。秋風起,黃葉地,宋敬原這才想起許多日以前,他剛認識路拾螢時,他們在江都大劇院胡鬧的日子。當時路拾螢用手輕輕攬住他的腰,說若崔莺莺真長這個樣子,做了張生也是願意的。
一語成谶。
他走到校門口,路拾螢等人都在樹蔭婆娑下等他一齊回家。暖橘色的夕陽如水霧覆身,少年人的輪廓逐漸模糊。他快步走過去,路拾螢只是悄悄對他狡黠地眨眨眼,然後刻意一前一後拉開一點距離避嫌。
辛成英卻可以一把攬過談莺莺的肩膀,毫不顧忌地捏她的臉,可以把心愛的人的照片設為屏保日夜欣賞,只要別被教導主任逮到。
于是宋敬原忽然意識到,他永遠不能像辛成英親吻心愛的姑娘一般,在大庭廣衆之下自在地擁抱他的愛人。
橫在他面前的,不僅是歲月的巨流河,還有一道世俗的天塹。深溝中,滿是條框和規矩的惡氣,它們虎視眈眈地守着崖邊的每一個人,誰敢越界,就要撲上去将無辜者狠狠咬傷,直到一雙手不敢再牢牢相牽。
而這一切,都有再簡單不過的原因。
因為他的愛人恰巧與他同性。
因為“向來如此”,便是對的。
因為偏見如狼似虎,總能把人吞噬一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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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他只能把愛人的照片藏在夾縫之中,只能在無人之時,悄悄偷走一個吻。
這就叫作現實。
路拾螢随帶隊老師到指定醫院參加空軍招飛的初檢,白野川去外地出差,宋山在褚方元那兒喝茶,宋敬原一個人躺在蓬山路。
秋高氣爽,陽光透過窗簾,薄紗一般蓋在身上,他卻感受不到暖意。
阮鶴年的話像一根刺似的梗在他心頭。
宋敬原忍不住翻來覆去地想,但是想破腦袋也得不出什麽結果。宋山雖然一直把“做人如行筆,中正為先”挂在嘴邊,宋敬原此時卻發現,這漫漫數十年的人生路,哪是“中”、“正”就能解決的?
中正之人終成白骨。
他翻閱了許多關于同性戀的讨論。
說什麽的都有,那些言論七嘴八舌,仿佛伸着手在宋敬原腦海裏打架。
有不顧朋友勸阻非要出櫃,被家裏人掃地出門斷絕關系的;有豁出一切為了愛人犧牲事業卻慘遭抛棄的;有不慎暴露在同事面前,被人指指點點直到被迫遠走他鄉的;偶爾也有兩情相悅修成正果,卻感慨“下輩子一定約好別再走這條路”的。
他驚覺自己腦海中竟有一個大膽的假設:
如果沒有他……如果不是這樣……
如果真如朱皓達所說……
路拾螢能不能走得更好,走得更遠,到他所希望的地方去,做一個沒有憂愁煩惱的普通人?
不待宋敬原想明白這個問題,流言蜚語卻悄無聲息地蔓延開來。
十七八歲的年輕人,以為“愛”是一件很羞恥的事情,覺得只有把對一個人的喜愛踐踏在地上,才能彰顯一個即将成年的個體的獨立與張揚。
有不認識的學生繞道四班——後來宋敬原從辛成英那裏得知,這位正是辛成英看不順眼多年的毛姓體育生——故意裝作熟悉的樣子來攬路拾螢的肩膀:“喂,哥們兒,我聽說,你喜歡和好兄弟手牽手?”
路拾螢冷冷掃他一眼:“滾。”
對方卻得寸進尺:“你也牽牽我的,我看啥感覺,惡心不惡心?”
之後變本加厲,開始帶人堵在廁所門口。毛普凡從口袋裏摸出一副撲克牌:“抽烏龜,會不會?比大小。”
路拾螢要比他略高一點,垂眼冷冰冰地看着。
毛普凡見他不搭理,笑嘻嘻地把煙一掐,煙頭丢在地上踩滅:“不想比這個?那比比別的?”他拍了拍□□:“這個你行嗎?”
他原以為路拾螢會怒火中燒和他幹架——正合了毛普凡的心意——他看辛成英不爽,所以看辛成英的朋友也沒好脾氣,逮到一個機會,就想連番羞辱。
不想路拾螢十分禮貌地沖他笑笑:“你也配?”
他和氣地拍了拍毛普凡的肩膀,似乎是替他拂去校服上的一點灰塵,然後平靜低聲道:“這是你最後一次在我面前當小醜。還想過來讨打,先掂量掂量自己幾斤幾兩。”
毛普凡沒料到他敢當着一幹小弟的面放狠話,無異于在他臉上賞了倆脆的。
于是轉頭就想揪住路拾螢,結果餘光瞟見教導主任的方臉迎面飛來:“抽煙的,站住!哪個班的!”
只好先放路拾螢離開。
路拾螢面色不善地走回教室,教室中一片靜寂,只有翻動書頁與動筆做題的沙沙聲響。有人悄悄擡起頭來看他一眼,視線四下亂跑,又繞到宋敬原身上,在兩人之間來回掃動。
路拾螢頓了頓,毫不避諱地經過宋敬原的書桌。
可他停住時,宋敬原卻起身,與他擦肩而過。
秋日晚風中,一道孤寂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盡頭。
毛普凡果然沒再來找路拾螢。
但他敢找別人。
這位毛同學仗着人高馬大當慣了螃蟹,只會橫着走路,叫他咽下一口惡氣,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于是他逢人就說,喂,你知不知道四班有個男的?他好像是同性戀哦。
被他抓住的學生根本不關心誰是同性戀——再說了,和你有什麽關系?對你實施性/騷擾了還是怎麽着?但礙于毛普凡的威壓,只能故作驚訝地“哦”一聲,然後抱頭鼠竄。
沒有人敢勸阻他,也沒有人有功夫勸阻——誰閑的沒事和傻子說話啊?
偏偏有人一身正氣。
這個人卻是一個小姑娘。
毛普凡帶着人從四班門口路過時,阮鶴年“啪”地推開門攔住他,義正辭嚴地說:“同學,請你不要再到處造謠。拾螢和敬原只是好朋友,你這樣做會讓他們很尴尬。”
毛普凡居高臨下打量她:“這誰?”
阮鶴年面色一紅:“我……我是四班的班長。”
談莺莺正在四班教室非法逗留,聽到動靜,一把将阮鶴年拉到身後——她和毛普凡有過幾面之緣,畢竟大家都是“不務正業”的非純文化生——然後“啧”了一聲,毫不畏懼地瞪着對方:“你哪個班的就回哪去。”
毛普凡根本不怕女人:“你怎麽不回去?”
談莺莺平時眉開眼笑似畫眉,這時卻和一頭小獅子似的:“關你屁事?”
毛普凡伸手就來推人:“就關了怎麽着?”
談莺莺一個踉跄後退好幾步撞在講臺角,好在被阮鶴年扶了一手才沒跌倒。
辛成英拍案而起,殺氣騰騰地沖過來。
可他還沒趕到女朋友面前,忽地聽見“砰”的一聲,然後眼前一花,就瞧見一只骨節分明而平穩有力的手揪住毛普凡的校服領子,肌肉線條微微一凜,猛地向後一掼——
就把毛普凡整個人撩在地上。摔下去的時候,後腦勺重重在桌角磕了一下,地上落了兩滴血。
毛普凡很可能被揍了個眼冒金星,因為他坐在地上,半天沒回過神來。
辛成英人都傻了,聽見路拾螢輕聲說:“我跟你說什麽來着?我是不是讓你別他媽在我面前犯賤?”
阮鶴年直接吓得說不出話來,她本就是一個膽子極小的先心病患者。
談莺莺失語片刻,想勸路拾螢:“六一,別和他動——”
“手”字還沒說出口,就見路拾螢面色陰沉地抓起手邊的椅子,一點不留力氣地狠狠砸了下去……這一下多半是要骨折的。看戲的小弟都回過神來,想七手八腳摁住這尊殺胚,卻你看我我看你紛紛不敢第一個動手。
辛成英眼疾手快撲上來,拽住路拾螢的手:“我草,六一!你讓他胡說八道去,他說什麽咱不聽就行了!賠醫藥費多虧啊!”
沒想路拾螢力氣那麽大,一把甩開他,冷冷瞥了他一眼:“別管我——他沒胡說八道。”
辛成英愣住了:“你什麽意思?”
路拾螢笑笑:“我确實喜歡敬原。”
被無視的毛普凡終于回過神,捂着出血的額頭罵人:“草你——還看着幹什麽,他媽的我今天不讓你見見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