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章節

時宋敬原心急,宋山卻恰恰相反,他只是卷起宋敬原的書稿,讓他不必焦慮,時機未到,自然若此。不如多看祭侄文稿。

宋敬原把祭侄文稿研究到閉着眼睛都能說明顏公的具體塗畫,卻還是學不到一絲氣魂。他當時以為,他一生的水準也就盡于此。

宋敬原低聲說:“師父什麽意思?是要趕我走嗎?”

宋山搖頭:“別讨打,又說些自怨自艾的話。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想,心思不用放在我這兒。”

“可是您的病……”

“敬原,”宋山笑笑,“你有沒有想過,我只是看倦了這個世界,從此以後,想歇一歇?”

怎麽會看倦呢?

徹底失去光感以前,宋山成天泡在蓬山路三樓的小倉庫裏,拜訪舊友一般擦拭那些古董私藏。他分明是舍不得、放不下,想牢牢記住每件物品的樣子。

他說看倦了……

只是這一生孤苦伶仃,一直獨自守着一派傳承,從青蔥少年走到鬓邊微白,從衆叛親離到刀槍不入,到底也會覺得累。

宋敬原起身,未再多言。

宋敬原按部就班上學,每天兩點一線。宋山不讓他去醫院,他就賭氣不見人。每天給小王八撒一把龜食,也不管人家吃沒吃飽,掉頭就走,還要罵大咕兩句:“看什麽看!你主人不要你了!”

只能給路拾螢發微信,問他什麽時候回來。

我想你。

路拾螢總是說,再等等。

宋敬原忽然覺得很奇怪:體檢要這麽多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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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拾螢一會兒說要複查,所以耽誤了,一會兒說還要陪喻寰在省會逛兩天。

宋敬原心有疑慮,但沒多想。他最後一次和宋山見面,宋山要他練草,練明白了,帶着東西去,才準見他。宋敬原只好每天趴在桌上臨桌狂書。

但每一張草書都空有字形,無有字意。

阮鶴年即将前往上海的那一天,宋敬原帶着兩本毛姆去為她送行。進醫院時,還在和路拾螢發微信。路拾螢說明天就回,他問路拾螢想吃點什麽,自己可以下廚。

他正垂眼笑着看路拾螢發來的消息——對方指責他“何必毒死親夫”——路過住院病房時,餘光一掃,忽地瞧見一個熟悉的人影。

宋敬原猛地站住,大腦一片空白。

然後他後退三步,站在病房門口往裏看。

路拾螢一條腿吊着石膏,正躺在病床上看手機。

似是察覺了這一視線,路拾螢擡頭來看。

四目相對,面面相觑。

路拾螢張了張嘴,沒說出話。宋敬原沉聲:“你和我說明天回來。你騙我。”

路拾螢嘆氣:“我沒騙你,明天可以坐輪椅上學。”

他放下手機:“怎麽辦,撒謊被男朋友發現了,急,在線等。”

45 真相

◎贗品與真品。◎

宋敬原沒心情跟他開玩笑,紅着眼睛堵在床頭:“怎麽弄的?”

“體檢完,打車回家,被追尾了。”

他伸手在路拾螢大腿石膏上輕輕一摸:“疼嗎?”

“不疼。”路拾螢笑盈盈地看着他:“但是你再往上摸一點,就不是疼不疼的問題了。”

宋敬原怒火中燒地罵人:“什麽時候了你還有心思和我開玩笑?!”

路拾螢叫他過來。

他黑着臉乖乖走到路拾螢身邊,路拾螢伸手攬他的腰。宋敬原很想讓他滾,但是礙于路拾螢是病人,沒有及時發飙。

路拾螢說:“真沒事,就是挫了一下,接上了,長好了不就行了。沒什麽感覺。還不用上老王的數學課,多好。”

宋敬原冷笑:“我等下就給你把數學作業送來。”

路拾螢無奈搖頭:“你來醫院幹嘛?”

宋敬原這才和他說了送阮鶴年去上海的事情。

路拾螢“哦”了一聲,遠遠望向窗外。

莫名的,宋敬原覺得他心情不好。他那時只以為他是聽說了小班長的事情心裏難過,反而伸手揉了揉路拾螢一頭柔軟的黑發:“別操心了。”

路拾螢笑笑,捏了捏他的手。

于是宋敬原開始不得不往醫院跑。

他把桌子搬到路拾螢病房窗下,帶來墨塊、硯臺、長短大小各不相同的愛筆,以及成卷的宣紙,臨懷素,臨徐渭。

偶爾仰頭靠在牆邊背英語單詞,有一搭沒一搭地和路拾螢說笑話。

路拾螢只是笑笑,然後安靜下來,溫柔地凝視着他。宋敬原覺得奇怪——路拾螢什麽時候話這麽少了?于是問:“你真沒事?”

路拾螢搖搖頭:“也許是困了。”

他沒放在心上,回到學校,替路拾螢整理數學筆記——他可以不在乎高考分數,路拾螢需要。路拾螢的二次複審通過,不出意外,只要高考過線,就能進入空軍學校當飛行員。

辛成英看着他忙忙碌碌,卻嘆一口氣。辛成英去看過路拾螢,宋敬原不知二人在病房說了什麽。

宋敬原頭也不回:“唉聲嘆氣的幹嘛,多晦氣。你路哥過兩天就出院了。”

辛成英說:“出院了又能怎麽樣呢?軍校他沒法考了。”

宋敬原很不争氣地手一抖,筆尖在筆記本上劃出一條長縫。

半晌,回頭看辛成英:“你說什麽?”

辛成英反倒一頭霧水。

宋敬原問:“他不是……過了體檢嗎?”

“哥哥,體檢又不只是查眼睛查四肢健全——他出車禍,骨折,還開刀,身上有疤啊!五公分的一道疤呢,上不了機的。這條路堵死了,你明白嗎?”

一瞬間,他只覺得周遭所有聲音都灰飛煙滅,一片空白,只有辛成英的話烙在心頭:這條路堵死了。

我不明白。

他顧不上最後一節課還有英語小測,也顧不上教導主任在身後罵罵咧咧,拎起書包翻牆而出。他從未跑這麽快過,風聲呼嘯,氣喘籲籲地到了醫院。路拾螢正在看手裏的“篆刻十講”。

他莫名其妙地放下書,問宋敬原:“別告訴我你是逃學來——”

“是真的嗎?”宋敬原低聲問。

路拾螢一下哽住了。他合上手裏的書,想讓宋敬原走近些。

他看見他心愛的人雙眼通紅,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狠狠瞪着自己。然後心裏就揪着疼——比車禍後醒來那個瞬間,得知所有夢想已然化作飛灰的那一刻還要疼。

路拾螢說:“誰嘴這麽快?”

宋敬原又問:“是真的嗎?”

路拾螢沉默良久:“沒什麽,大不了學別的呗,又不是非——”

結果宋敬原“啪”的把門一摔,走了。走廊裏回蕩着房門憤怒的響聲。

路拾螢當時垂下眼,心口仿佛壓一塊巨石,他以為宋敬原是生自己的氣,氣他一個字也不說,就這樣自以為是地做主,打着“替你好”的名義騙人。

可宋敬原哪裏是氣這個。

他一路逃命一樣回到蓬山路,重重又把家門一摔,院子裏的兩顆桂花樹簌簌落下明黃色的花瓣,三只鴿子分別立在假山頂、魚池邊和石階上,紛紛縮着脖子躲進角落。

而怒氣沖沖的這一位,上了二樓,把自己往床上一抛,陷進滿是洗衣液清香的被褥中,心裏只有一個念頭:

他覺得自己要被壓垮了。

一樁事接一樁事的浪花一樣拍到他面前……

一場雨接一場雨一般把他澆了個狗血淋頭。

朱皓達讓他知道人生坎坷,毛普凡讓他明白人心難測。

阮鶴年讓他知道生死無常,路拾螢告訴他,理想不過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

最後還有宋山。

這些人和事,一件一件疊在一起,千斤重,壓得少年肩膀喘不過氣。

茫茫飛雪處,渺渺人世間。

原來人生九九八十一難,他連第一道坎都邁不過去。

宋敬原心灰意冷,去隔壁超市搬了一箱啤酒,準備借酒澆愁。他以前看辛成英喝過,左手撸串右手純生,辛成英說這才解氣。他今天起了一瓶,灌在嘴裏,氣沒解多少,心裏只覺得苦澀。

但是苦澀也有苦澀的好。

他沒吃飯,靠半打青島純生把自己灌飽了。人飽了,腦子也不清醒。

于是白野川迎着夜色打開蓬山路的門,第一眼瞧見的就是石階上那個懶躺門邊,如詩仙痛飲一般面色漲紅的小醉鬼,以及他手邊五六個空空如也的玻璃酒瓶。

白野川腳步一頓,站在門邊看了片刻,到底沒說話,兩手插在風衣口袋裏,平靜無言地走過來。他走到面前,宋敬原才瞧見一雙锃亮的皮鞋。

少年人茫然地擡起頭來,然後軟聲軟氣喊了句“師叔”。

白野川本來心裏有火,但是這一簇火被這一聲師叔澆沒了。

他踹了踹宋敬原八爪魚一般癱在地上的長腿:“你師父就這麽教你的,遇到事情當縮頭烏龜,躲回家裏喝酒?”

宋敬原多半是醉過頭,歪着腦袋想了半天:“沒有。我自己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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