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十章、

罂粟站在窗外,有一小片刻,只覺得四周靜得可以聽到流動的風聲。

楚行端起一邊的茶杯來,手腕微微晃一下,看裏面的水紋一圈圈波瀾開,才開口:“那麽蔣小姐的具體意思是?”

“楚先生叫我蔣綿就可以了。”蔣綿微微一笑,烏黑頭發從一側的肩膀傾垂下來,顯得格外優美婉約,“罂粟在楚家一呆十年,我想應該過得不會不幸福。但家父臨終前始終心心念念還有個女兒流落在外,更留了一筆家産給她,如今我既然已經找到了罂粟,作為家姐,一些事情便有必要向她說清楚。至于罂粟自己想怎麽決定,我會尊重她的意思的。”

楚行聽完,捏着袖口,不置可否的模樣。蔣綿微微歪頭,笑着問:“上次在射擊場您一直不表态,這一次也是這樣,是在擔心什麽呢?舍不得罂粟有可能離開楚家嗎?”

楚行抿了一口茶,慢慢道:“那倒不至于。只不過罂粟的母親當年接觸蔣夢琛,好像是以第三者的身份。後來不得不懷着孕離開,是在令堂的施壓之下。現在又要把同父異母的妹妹尋回去認祖歸宗,蔣小姐的這個做法倒是的确對得起蔣夢琛,可就是恐怕對不住泉下有知的蔣夫人了。”

“我在出來尋找罂粟之前,已經做過了這方面的選擇。”蔣綿笑容清淺,交握着雙手,想了想,溫柔問,“我現在可以見一面罂粟嗎?”

“罂粟今天有事出門,現在不在家。”楚行開口時語氣溫和,“今天的談話我會在她回來之後同她提,然後給你答複。這樣你看可以嗎?”

蔣綿點點頭,笑着說:“那我就等候您的消息了。”

後面便沒有再提罂粟的事。蔣綿贊了幾句杯中茶葉的清香高爽,便起身提出告辭。罂粟在廳外牆邊蹲下去,困難地歪着頭瞧天上。等楚行親送蔣綿離開,她才恍惚着回過神,靜悄着快步回了自己的住處。

罂粟對十二歲之前的記憶,遠非十二歲之後的那般清晰。那時她住在A城。母親在她九歲時因病去世,罂粟至今印象最深刻的,只有母親在最後幾天,嘴唇幹涸眼圈烏沉的枯槁模樣。

罂粟恍惚記得母親曾經是個美人,膚白而瘦挑,眉毛纖細嘴唇很小,是常人所說的典型嬌怯易心軟的模樣。卻并不太擅長撫養她,亦不會做飯。罂粟六歲便會熬米粥,七歲便懂得如何做紅燒肉,完全是出于環境使然。

那時母親不曾出門上班,在家中也總是沉默發呆,也不喜歡她去外面同其他孩子玩耍。罂粟起初不懂,但她幼時懂事而安靜,母親這樣要求,她便乖乖答應。直到後來仍是瞞不住,八歲去上學時,沒有幾天便被班上的一個女孩子指着,向全班大聲公布道:“我媽媽昨天告訴我說,蘇璞是野孩子私生女。她媽媽是小三,她也不是什麽好東西。你們誰都不要跟她玩。”

罂粟放學後跑回家,把話原原本本照搬給母親詢問,結果沒有理由便招致了一頓責打。

母親一邊責罵她一邊垂淚,罂粟便再不敢提及自己的身世。她也不想去上學。休學後沒有多久,母親便生了重病,紅潤容顏仿佛昙花,轉瞬凋零。

一直到母親臨終閉眼,也沒有說出罂粟父親的名字。罂粟打理完母親後事,九歲時去了孤兒院。在那裏平平淡淡地待了三年,因為年齡偏大,無人領養。直至十二歲年紀的一天,被人領到C城的楚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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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楚家以後,罂粟之前的所有種種都被按下不提。楚行對她的縱容疼愛程度又一度超過母親的照顧。罂粟除了每年清明去墓前上一炷香之外,極少會勾起對十二歲以前生活的回憶。

下午的時候,罂粟被楚行叫去內重。一路上罂粟的心思轉了不知多少個彎,等到了書房,卻發現楚行并沒有要跟她談話的意思。她在桌案前站了一會兒,楚行手裏拿着本不知何年何月的厚厚卷宗,一直在翻閱。罂粟耐下性子等了片刻,見楚行仍沒有要開口的意思,眉毛一擰,轉身就走。

但她還沒有走兩步,就被一只紙團打中。回過頭,楚行似笑非笑瞧着她:“想去哪兒?給我過來。”

罂粟面無表情:“您把我叫過來,又在一邊晾着我。與其在這兒幹站着,我還不如回去呢。”

楚行挽住她的腰,把她抱到腿上,輕輕拍了她一下:“這才晾了你幾分鐘,就敢給我甩臉色看了?”

罂粟眼皮擡了擡,瞟了眼牆上挂鐘,答得一本正經:“都半個小時了。”

“十分鐘都沒有,哪來半個小時。”楚行在她腰窩上擰了一下,說道,“這麽點兒時間都耐不住,接下來怎麽在書房天天陪着我坐上十幾個鐘頭?”

罂粟半搭着的眼皮立時刷開:“您是什麽意思?”

楚行從一邊的盤子裏拿過兩顆浸了水的荔枝,剝了皮,自己吃了一顆,剩下一顆喂到罂粟嘴邊。罂粟使勁盯着他,眼睛都不眨,根本沒心情去吃荔枝。然而兩人僵持了一分鐘,罂粟最終仍是敗下陣來,張開嘴,勉強吃了下去。

等到把荔枝核恨恨吐到楚行手上,楚行翻手丢到盤子裏,又拿過一邊濕了水的毛巾拭了拭手,才漫不經心開口:“這些天你就好好呆在家裏,在崔家的全城通緝撤了之前,哪兒都不許去。”

罂粟脫口便想說孟慶官帽都要不保了崔家怎麽可能還有閑心來追殺我,到嘴邊已經說出一個字後才驚覺不妥,立時啞了聲音。

楚行道:“夢什麽?怎麽不說了?”

罂粟把升上來的火氣壓了壓,勉強問:“那崔家的全城通緝什麽時候撤?”

楚行看了她一眼,緩緩道:“難道我長了一張崔家當家人的臉麽?”

罂粟垂下眼,火氣在五髒六腑中燒了一圈,面上卻平靜下來,說:“我現在無事可做。難道您真的打算讓我在書房天天陪您十幾個小時嗎?”

楚行瞧她一眼,拿過一邊的鋼筆,取過一份文件來大致浏覽一眼,才慢悠悠地說:“難道你不願意?”

“……罂粟不敢。”

罂粟嘴上回得恭恭敬敬,後背卻僵硬得像塊石頭。被一遍遍溫和着撫摸很久,也仍然沒有要放松下來的跡象。楚行明知她心中憤怒不服,然而罂粟不開口,他便也始終沒有開口。

又過了半晌,罂粟絞着手,試探着問:“總歸都是在楚家裏,您能把新人的管理事務交給我嗎?”

楚行眉目不動,仍然一只手緩緩摩挲她的後背,另一只手取過新的一份文件來,略看了兩眼,沒有簽字就丢到一邊。罂粟等了等,慢慢垂下眼,低聲開口:“罂粟明白了。”

罂粟當晚答應得不情不願,接下來在書房呆了幾日,倒是安安分分面色如常。又因為左右無事可做,她便自動将管家原本的分內事給代替完。除去為楚行端茶倒水,有時還代為迎送和傳喚下屬。過了兩天,楚行問她:“覺得厭煩了沒有?”

罂粟還是那副恭恭敬敬的模樣:“沒有。”

罂粟嘴上說沒有,便仿佛真的沒有不耐煩。一日之中楚行往往只在書房呆半日,期間無論做什麽,甚至小有刁難,罂粟都會将分內的事辦得十分妥帖。如此過去近一周,一天早上路明照例來彙報公務,罂粟在一邊眼觀鼻鼻觀心地靜靜站着,等到二十分鐘後路明彙報完畢打算離開,她的兩粒黑眼珠才動了一下,親自送路明出了書房。

這些天路明每次來書房,都能享受到罂粟這樣的高規格待遇。罂粟看起來仿佛對此理所當然,路明卻對這樣的罂粟相當不适應。他待在楚家的年月比罂粟要長久,十年來親眼看着罂粟來到楚行身邊,看着她從起初的小心翼翼到被楚行寵到無法無天,再到這兩年突然變得孤僻乖張,罂粟的每一步變化,他都作為一個旁觀的觀衆親眼見證。

別人懂得了的,路明半分不少懂。別人懂不了的,他也早已慢慢揣摩透。

因為早就看得明明白白,所以路明對罂粟向來敬而遠之。他在楚家多年,能爬到今天這個位置,全在于深谙八個字的道理:少說多做,明哲保身。

因此現在路明頭皮發緊地被罂粟親自送到書房外,見罂粟還沒有要停下腳步的意思後,接下去路明每走一步路,都要同罂粟誠懇說一句:“罂粟小姐請留步。”

他連着說了十句,罂粟始終恍若未聞。一直走到紫薇花藤旁才站下腳步,罂粟仿佛還有些猶豫的模樣,慢慢地說:“我有件事,想要問一問路總助您。”

路明摸出手帕擦了擦額上冷汗,隐約覺得不妙:“你要問什麽事?”

罂粟輕聲問:“您知道城東的蔣家嗎?”

路明明顯舒了一口氣,安然道:“蔣家?我知道。怎麽?”

罂粟垂着頭,眼睛望着地面,低低地說:“前幾天有位很有風度的蔣綿小姐來找先生,還等了很久之類……”

“你如果要問蔣綿這個人,我不算太熟悉,只是聽說過。她似乎從小就呆在國外,一直到前年父親蔣夢琛去世才從國外回來。據說當時被分得了一筆不小的家産,回來以後就一直深居簡出。從來不參加派對聚會,和C城其他的男人女人也沒有打過什麽交道。蔣家的事務都是蔣夢琛的長子,也就是蔣綿的兄長蔣信一直在打理。”

罂粟靜靜聽完,又說:“那她來見先生的用意是……”

路明深知禍從口出的嚴重性,更何況對于這個問題他本來便不能确定。幾乎是立刻就作答:“這個我就不大清楚了。”

罂粟看了看他,點點頭,并未強求。

幾分鐘後罂粟回到書房,仿佛真的只是單純送了送路總助回來一樣,仍是若無其事交握雙手站在一邊的樣子。過了片刻,管家敲門進來,走到書桌近前,低聲說:“少爺,蔣綿蔣小姐想要見您。”

楚行的動作微微一頓,正在寫字的筆停下來。沉吟片刻,交代:“就說我不在。”

管家應了一聲,回身時又被楚行叫住。鋼筆筆尖在紙上輕輕一點,楚行又輕描淡寫地補充道:“如果還問到別的,都說不在。”

作者有話要說:翻留言的過程裏,我一直沒翻到幾條有關猜測楚行那點悶騷小心思的。于是我想問,你們究竟是看懂了他還是沒看懂他啊?來給我個提示下?否則我會以為你們都看懂了,然後我覺得我會有越寫越晦澀的趨勢啊。><另外,各位想看小劇場嗎?我在考慮要不要以後在作者有話說裏繼續時不時放個小劇場神馬的……最後,上一章留言蹭蹭冒得俺不要太感動。群抱住蹭!但是……無存稿日更的感覺不能更銷魂一點,所以請鼓勵俺以及繼續不要霸王俺!!留言這種好習慣,要和日更一起保持!!><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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