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風雪夜歸人
人界已至凜冬,落神山中更是寒冷,松嶺覆上了白皚皚的積雪,水面結了一層厚厚的冰。
這裏如今已經很少能看見鳥獸蟲魚了。
然而山腳處,一間簡陋的木屋突兀地存在着,破敗的屋頂上依舊是白雪堆積,絲毫不見融化,也沒人打掃。
那周身的木頭在雪地裏黑爛得明顯,早就失去了原本的氣息與樣貌,分辨不出是什麽材質。
沒有腳印,也沒有人氣,簡直想象不出人居住在此的樣子。
“阿雲,你再不回來……”
因為窗戶實在簡陋,紛紛的雪飄落在屋內,将潮濕的地面鋪得寒冷。
江潭月就這樣靜靜地躺在雪地,一身單薄的白色衣袍,面色慘白如紙,雙眸半阖,睫毛上還挂着一點晶瑩的雪珠,幾乎要溶進雪裏。
***
與此同時,江南正值新年,大街小巷人潮擁擠,商販扯開喉嚨叫賣,船夫熱情地招攬着客人,橹槳一搖,號子便唱起來,四面八方跟着高和,人聲鼎沸,燈火如晝。
江邊的柳堤旁,聚集着大量的游人,他們其中有的已經跋涉了四五個月,為了趕上一場臨江仙的歌舞。
“臨江仙——還真不要臉啊。別的地方混不下去了就跑到人界,原來人界的錢這麽好賺……”
“你他娘的說什麽呢?!砸場子是吧!”一個刀疤臉猝然罵道,眼神淬毒。
“一位不懂風雅的粗鄙客罷了,理他幹甚?”
白延淡淡一眼掃過去:手拿折扇,身着長衫錦袍,面容卻是猥瑣相。那人被白延一掃,腿竟徑直軟了下去,被旁邊的人顫抖着扶住了。
越來越多的人看向這裏,用同樣一種扭曲而惡毒的眼神死盯着白延,好像他說了什麽大逆不道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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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傻逼。”白延不在意地嗤笑一聲,點着江面就飛走了。
留下的人群癡癡愣愣,沒過多久又恢複了狂熱。
回到客棧,白延提着一壺梅子酒,一腳踢開了最靠裏的房間,看見屋裏人正在打坐,絲毫不停步,徑直走到桌子旁,坐下就開始準備斟酒喝。
“西坊那邊什麽情況?”男人冷不丁開口。
“不知道,看樂娘跳舞去了,西坊那邊的姑娘一個賽一個的甜。”
白延不慌不忙道,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
男人倏然睜開眼,漠然地盯着白延看。
白延後背一瞬間冒出冷汗,立馬賤賤讨饒:
“行了行了,西坊有發現有發現!真的!哎別盯着我了,今天你們怎麽一個個都詭異得離譜,爺心理承受能力再強也剛不住了!”
下一瞬間,男人就坐在窗棱上,不再看向白延,手裏拿着剛剛開封的梅子酒,不鹹不淡地說道:
“你改掉不敲門就闖進來的臭毛病,我自然好好對你。”
“喂!我的酒!你這無賴!都是大老爺們兒我就進來怎麽了!”
“人神有別,更何況,家裏有人了。”
白延翻了個白眼,酸酸道:
“行了,柳哥,你從魍魉血池回來後是越來越不好約了,誰不知道你家裏有人了啊。不過這大過年的,你不去陪嫂子,跟着我這個孤家寡人做什麽?”
柳徵雲乜斜了他一眼,灌了一口梅子酒,興致缺缺,随後又望向窗外很遠很遠的地方。
良久,他嘆出一口氣,無奈道:“誰想跟着你。我也沒想到這媚魔這麽難降,一次次讓她給溜了,這次務必速戰速決。”
白延看他實在歸家心切,也不再貧了,連忙說正事:
“要是柳哥你都降服不了,便只能請師尊親自出馬了。我剛剛去臨江閣探了探,你是沒見到,那群人真像鬼一樣,齊刷刷盯着我,要把人剜心食肉了似的。”
說罷,還煞有介事地搓了搓手臂。
柳徵雲也感到一陣惡寒,蹙眉緩道:“只待午夜,這次我要親手剔了她的魔骨。”
而此刻江堤柳岸,臨仙閣內,一位女子身着绛服,化着鲛珠淚妝,頭上盤着婦人髻,腳步翩跹,身形曼妙,借着漫閣緞帶依依起舞,口中清唱有聲。
臺下看客全都面泛紅光,神情激動,然而細細望去,他們的眼神空洞而麻木。
那女子含笑從空中款款飄至,與看客眉目傳情,無論男女老少皆神情陶醉,飄飄欲仙。
這便是臨江仙這一稱呼的由來了。
她不知疲倦地舞着唱着,眉間的紅色熾焰越來越鮮豔,眼神也越來越毒辣,舞步急速變換着,當她最後一個旋身時,閣外的煙花突然爆炸開來,燦爛又明亮,與此同時一股淩厲的箭氣襲來,直指她的眉心。
她如有所感,猝然睜開眼,兩行血淚毫無預兆地流下來,緊接着人群迸發巨大的崩潰尖叫,她已經被釘死在身後的錦繡畫屏上了,奇怪的是沒有血,也沒有腦漿濺出來。
人群淩遲般狂叫,帶着怨氣和憤怒。
柳徵雲沉默地看着這一切,一步步朝着臨江仙的“屍體”走過去,緩緩地蹲下來:
“你該不該灰飛煙滅不是我能決定的,自行去酆都報到罷。但你這雙眼害人,這身魔骨生了太多禍端,我姑且替天收了……”
“徵雲——哈哈哈哈哈哈哈徵雲……”那雙紅唇未啓卻發出狂笑,與剛剛柔美的嗓音截然不同的是一腔尖銳刺耳的嘲諷。
“你真是處處不忍心,處處留情啊,你今日能殺我,是我故意在這等你,不想再與你糾纏,可你卻心軟,讓我入了輪回,來日死不瞑目的就是江潭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今日能殺你,是因為你連年疲于奔命,精氣入不敷出,魔力不支。我不親手讓你灰飛煙滅,是不願意髒了自己的手。還有,殺他——
你也配?就是你死了,我死了,衆神魔人世間全部毀了,他也不會死,更不會死不瞑目。”
那聲音似乎哽住了,柳徵雲也沒耐心再跟她廢話,直接施法捏碎她的眼睛、剔除她的魔骨。
屍身上的紅唇遽然大張,發出痛號,斷斷續續地擠出一些不連貫的字詞:“柳……你……無心……”
“瘋女人……可憐人。”白延跳下來,搖着頭唏噓道。
柳徵雲沉默着,眼神裏滲透着冷漠和疑惑。
随着魅瞳被毀,衆人逐漸清醒過來,都帶着一股萎靡和疲憊,似乎絲毫看不見臺上的亂象,罵罵咧咧、陸陸續續地離開了。
“柳哥,沒事吧?”
“……能有什麽事。”柳徵雲直起身,大步往外走去。
白延大聲喊着“等等我”,踏出閣門,才發現柳徵雲已經消失不見。
白延看着閣門楠木上驀然多出來的一行字:
“歸家,勿妒。”
什麽啊,大師兄。
原來真的不一樣了。
白延盯着那行字,不知怎的,竟頗有種吾家有兒初長成的欣慰。
***
落神山上依舊是萬籁俱寂,風雪肆虐,寒氣逼人。
柳徵雲在屋外凝滞了一瞬,蹙着眉推開門,目光掃過一圈沒發現人,眉心跳了跳,一下子鋪開神識,在偌大的黑夜中騰湧檢索。
“柳徵雲,你還知道回來?”
熟悉的冷質語調傳來,在恐怖的靜默裏顯得格外清晰。
柳徵雲怔然往地面看去,原來他要找的人已經大半個身子被埋在雪裏了。
他努力平複着呼吸,扶着門框微微喘了喘氣,才趨步走到江潭月身邊,緩緩地把江潭月從雪裏抱出來。
他小心翼翼地擦了擦江潭月臉上的雪水,讓他的頭靠在自己的頸窩,想用力又怕弄疼了懷裏的人。
“抱歉,這次任務比較複雜。”
“我死不了,你知道的……那個女人死了嗎?”
溫暖的肩膀僵硬了一瞬,很短暫,很輕微,但江潭月就是感覺到了。
他猛然推開柳徵雲,胸膛劇烈地起伏,一雙沒有生氣的眼睛冰冷地盯着他。整個山谷在同一刻發出凄厲的悲鳴——它的主人生氣了。
“這個任務,你很關心。”
柳徵雲直直地看向他的眼眸,疲憊又不解。他一邊等待着眼前人的回應,一邊操縱着靈力,将這間不能住人的破爛木屋加以改造。
頃刻間,紛飛的風雪被無情隔絕,屋內燈火通明,茶水溫在炕上,席間還擺了兩壇梅子酒。
“你縱容她喜歡你——”
柳徵雲聞言煩躁地揉了揉眉心,直接抱起人往榻邊大步走去。
江潭月不知道出于什麽原因沒有掙紮,聽着他第不知道多少次解釋道:
“你也太會冤枉人了。我們師出同門,有些淵源,我以往再混蛋,也不吃這棵毒草,你這一天天的吃的哪門子飛醋?說了跟你好,別的人神妖魔,我就一概不撩,還不行嗎?”
他頓了頓,又說:“這次任務結束了,我去拜退師門,以後一直都留在落神山陪你好不好?”
這次江潭月徹底愣住了。
他呆呆地望着柳徵雲,那雙常年沒有波瀾的眼睛泛起了薄薄的淚意和濃烈的難以置信,蒼白的臉色襯得他此刻愈發脆弱而易碎。
柳徵雲感覺心口被揪了一下,這是護佑天下山川的神啊,為什麽蒼生諸神卻把他遺忘在這裏,嘆之色變,避之不及?
他用滿布弓繭的手細細地描摹江潭月冷厲的臉,慢慢湊近,再湊近,直到與江潭月雙額相抵,溫熱的呼吸交纏在一起,心疼又忍不住哄道:
“我不問第二遍,你想好了嗎,我很搶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