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長夜訴衷情
鬼域沒有四季,也沒有日夜。
原本是計劃直接前往魍魉血池的,但由于渙清身體不适,便往後推了半日。
“大師兄,我這裏客房不夠,便只能麻煩你們擠一擠了。”
渙清在廂房門口站定,朝着柳徵雲抱歉地笑。
“無礙,你快去休息會兒吧。我們明日卯時便出發。”
“好。”
柳徵雲看着渙清的背影,一抹天青色的剪影,單薄又瘦削,好像一個不注意便會消失不見。
那些少年鞍馬塵的歲月,那些高歌飲達旦的光陰,一時失去了歸處。
即使在毫無所察的時間流逝中慢慢淡化遠去,依然會在某個時刻猝不及防地如鲠在喉,比如此刻。
就顯得……非常不合适。
曾經那樣單純天真、無憂無慮的渙清,也學會了圓滑世故和笑臉逢迎,那樣真摯美好的少年友情,也不過是舊事陳物裏一把光華暗淡的塵埃。
何以至此?
柳徵雲無聲地嘆了口氣。
***
“大師兄……”
“我打地鋪,你睡床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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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徵雲抱着貓,淡淡開口。
“這、這怎麽行?”
柳徵雲朝他笑了笑:“有什麽不行的?我暫時不需要休息,明天給我打起精神來,解決了蘼蕪使我們都早點回去,好嗎?”
那宗客被他的笑容晃了眼,愣愣地點了頭。
“你叫什麽名字?”
“回大師兄,我、我叫盧昱。”
“倐爍夕星流,昱奕朝露團——好字。”
柳徵雲單手撐在案上,笑盈盈地看着他,眼神專注得不像話。
盧昱連忙低了低頭,臉微紅着整理床鋪。
然而柳徵雲只是輕輕移開了眼,轉頭凝望着窗外的紅月。
***
江潭月眯着眼,想一口咬死他。
成天亂撩,不分男女老少,沒看那小子都被他迷得七葷八素了嗎?
柳徵雲他到底是不是有病?不這樣放蕩活不下去是嗎?!
他憤憤地想道,對柳徵雲的所作所為進行着強烈的譴責,表示着百分之兩百的不恥。
江潭月故技重施,又在柳徵雲虎口處咬了一口又一口,卻依舊收着勁兒,沒真把他咬疼。
沒想到直到他把自己的牙都被弓繭磨疼了,柳徵雲還是沒看他一眼,只是撐着腦袋看天邊的紅月,像是在沉思。
江潭月咬累了,也不再執著,舔了舔柳徵雲被咬出紅印的虎口,便窩在他懷裏不動了。
哼。
有什麽好看的……
***
柳徵雲回神一看,發現懷裏的貓不知道什麽時候睡着了。
微紅的虎口……這傻貓又把他當磨牙石了。
這樣近距離看的話,其實這貓并不是通體雪白的,它的耳朵帶着暈開的墨色,鼻尖和四爪也是嫩嫩的粉色。
腿有些短。
性子很溫順,很黏人,喜歡讓自己抱,但時不時又喜歡咬人。
咬人不疼。
柳徵雲想着,輕輕笑了笑。
随後他又緩緩嘆了一聲,摸了摸白貓毛茸茸的耳朵,心裏不知在想些什麽。
良久,他穩穩地将白貓放在鋪了褥子的座椅上,在它身上設了個結界,準備離開時卻還不放心,再加了個符印,便獨自出門了。
***
“公子,買點布料吧。一個包子換一匹布,可劃算啦!”
“公子別聽她的,她最喜歡賺黑心錢,那些布都是鬼氣化成的!看看我們這些泥人,家裏有小孩的可喜歡啦!只要一碗面、只要一碗面……求求您!”
“公子!公子!看看我們、看看我們吧!”
柳徵雲一走上街,商販們便沸騰起來,七嘴八舌地朝着他大聲呼喊。
然而那些商販只是歇斯底裏地叫着,卻沒有一個離開自己的攤位上來拉扯他。
有些奇怪。
“鬼域有通行貨幣,為什麽要用食物交易呢?”
柳徵雲揚聲問着,心中隐隐有着不好的猜想。
果不其然,一個鬼族青年含淚大聲道:
“錢不值錢啦!鬼域早就不是原來的鬼域了,現在食物才是硬通貨!”
“公子您行行好,買點東西吧……”
柳徵雲略一思忖,撫袖化了兩筐香菇豬肉包出來,站在了道路中間。
“噓!別喊,我沒有多的了,要讓鄰邊那條街直到了,我怕分不夠。”
柳徵雲溫柔地笑着:“大家來拿吧,老人小孩可以多拿些。”
話音未落,卻見商販們面面相觑,一副想上前卻不敢上前的樣子。
“怎麽了?不受嗟來之食嗎?”
柳徵雲輕笑道,揚起手來作勢要收回包子。
“等等!公子!不,大人!神君!可不可以給我們分一下,我們怕到時候引起哄搶……傷到人。”
“是嗎?”柳徵雲收了笑容,聲音有些低沉。
沒有人再回答他,只是一張張盛滿苦難與饑餓的臉無聲地望着他,像是正經歷着什麽不得已的糾結與束縛。
柳徵雲見狀蹙了蹙眉,沒有再說什麽,擡手将包子分到各人手中,一言不發地離開了。
而房頂上,一只白貓甩了甩毛茸茸的大尾巴,盯着柳徵雲遠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
“叩叩叩。”柳徵雲輕輕敲了敲門。
見無人應答,柳徵雲本想轉身離開,自行前去魍魉血池,便聽見屋內一聲壓抑的痛呼。
柳徵雲破門而入,卻見渙清一臉蒼白地跪靠在床邊,雙眼失神,冷汗直冒。
“渙清!你怎麽了?”
柳徵雲急聲道,連忙從懷中摸出一瓶固神丹給渙清服下。
良久,渙清雙眸才漸漸聚焦,望着柳徵雲,有些不知所措。
“你剛剛怎麽了?吓到我了。”
柳徵雲蹲在他面前,見狀松了一口氣,但眉頭依然皺得緊緊的。
“我也不知道,近來身體越來越不好了,想來是那蘼蕪使快突破封印了吧。我在這地方茍活了三千年,也算到頭了。咳咳……”
“說什麽傻話。便是那蘼蕪使卷土重來,我們擺陣也能将他再次封印,屆時你出去,我來替你守這裏。”
渙清愣了愣,淺淺笑了起來。他的笑帶着一種虛弱的味道,眼角隐約有淚光閃爍。
“雲哥,謝了。”
柳徵雲見他這樣,實在笑不出來,只是擡手輕拍了下他的腦袋,順勢在他身邊坐下了。
“你說,為什麽當初無量會選你?”
你雖天資聰穎,但修為尚淺,根本擔不起掌管一界之重任。鬼域看起來平靜,實際上卻是龍潭虎穴,無量又怎會不知道?
柳徵雲順口一問,沒指望渙清回答。他知道其中定有某些糾葛,是渙清無法告訴他的,也正是那些糾葛,導致了昔日把酒言歡福禍同享的兄弟最終成了形同陌路的故人。
他靠在床棱邊,轉頭望着渙清,發現渙清曾經的滿頭青絲,如今居然參雜了不少白發。
剛剛在席上,竟然沒發現。
“為了鬼域,值得嗎?”
“……”
“值得的,雲哥,我現在其實已經很滿足了。”渙清将長發绾在耳後,淺笑着接話道,“聽說外面都叫你無心鬼……依我看來真是空穴來風。大多數時候我覺得你這樣潇潇灑灑挺好的,但是你有沒有想過,這輩子也要為某個人,某件事活一活呢?
你覺得我過得一塌糊塗,但我覺得其實還不錯,不然又能如何?這一生注定是苦少樂多,可至少苦樂都真實地體會了。反而是你啊,雲哥,這些年行走于世,又有什麽真正在心裏留下過?”
渙清虛虛地望着房梁,良久才轉頭朝柳徵雲悲傷地看了一眼,一滴淚順着側臉流下,又無聲隐入晦澀的長夜。
“可是雲哥,我好痛苦,這時候我又慶幸,還好你永遠不懂這種痛苦。”
柳徵雲望着他,眸色沉靜如水,微微泛着疑惑又不解的光澤。
他被渙清的話觸動了,可是正如渙清所說的那樣,他不懂。
他不懂為什麽渙清要把自己折磨成這個樣子,不懂為什麽渙清突然會這樣說,更不懂渙清最後那一眼為什麽會那樣悲傷。
有什麽……在心裏留下過?為什麽要将旁物在心中留下?有什麽東西值得被留下,他又有什麽資格去留下?彼此都自由自在的不好嗎,為什麽要為旁人去活?
他永遠不懂那種痛苦——什麽痛苦,為什麽要去懂一種痛苦?這世間除了無聊,還有什麽值得痛苦的事嗎?
渙清他又是為了什麽在痛苦呢?鬼域嗎……可是他并非鬼族,為什麽要在這不見天日的活牢裏白白蹉跎歲月呢?既然這麽痛苦,為什麽還要堅持呢?
“你……”
“雲哥,我要休息了。”
渙清擡手擋住額頭,也擋住了濕潤的眼角。
“……好。我來是想告訴你,南街附近的商販們好像無法自主行走,具體原因還未知。如果你手下沒人的話,我就幫你查查。”
“謝了,我前不久派人去查了。咳咳……這與魍魉血池的鬼魄控制有關,要破解只能等封印蘼蕪使之後。”
柳徵雲沉思了一會兒,點了點頭,将渙清扶上床便離開了。
而在月色籠罩下的窗外,江潭月凝眉垂眸,不知在想些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