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甘之如饴

***

晨時,主鎮府大堂。

渙清坐在主位,聽着衆人商讨明日的計劃。

又憔悴了些。柳徵雲分神想道。

“上次是一時疏忽,沒有想到魍魉血池的溫度那樣高,這次多帶幾樣冰系的武器,盡量減少布陣前的神力消耗。”

南溟沉聲說道,對上一次的經歷耿耿于懷。

就像是……被困在了陰位一樣,封印不下去,又解脫不出來。

主陽位的柳徵雲承擔了大部分的煞氣,若非如此,他都不确定自己還能不能從那個陣裏出來。

那個蘼蕪使,還有魍魉血池,實在是不可小觑。

“上次确實是準備不充分,話說渙清你不是每月十六都要去嗎?怎麽都沒提醒我們?”

渙清啞然,垂着眼沒有說話。

“哼。肯定是他根本沒深入魍魉血池,不然能不知道?封印松動,沒準就是因為……”

“夠了。”柳徵雲蹙眉,冷眼向說話者掃去。

“你的嘴這樣碎,不如讓我給你治治?關愛腦殘,不收你錢。”

那人聽柳徵雲這樣說道,有些憤怒,正要還嘴,被身邊的人扯了扯衣裳,擡眼又撞上柳徵雲警告的眼神,無端打了個寒顫,不情不願地閉了嘴。

渙清神色複雜地朝柳徵雲看了一眼,面上流露出一種類似愧疚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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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徵雲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錯了。

南溟見氣氛有些凝滞,尴尬地摸了摸鼻,開口将話題拉回明日的封印,高聲道:

“蘼蕪使一日不被封印,鬼域一日不得安寧,為了鬼界衆生,為了嵩岱宗榮耀,為了信仰與正義,大家全力以赴!”

聞言,衆人紛紛從方才緊張的氣氛中清醒過來,渾身的熱血又被隐隐點燃,不由得神情激昂,洪聲接話道:

“這次,勢必将蘼蕪使封印地底!”

堂下一片激動和高呼,而柳徵雲只是淡淡地聽着,輕輕地薅着懷中白貓的毛,轉頭望向堂上的渙清。

他單手撐住頭,一旁高高的油燈照亮了他半張慘白的側臉,柳徵雲看了好一會兒,他都沒有發現。

他發間有血,帶着細碎的山石,因為白發斑駁的緣故,多看一會兒便能看得清。

柳徵雲心間的疑惑不是一時半會兒的了,但此刻卻微微偏頭,不忍細看。

一個人要為了什麽,才能将自己糟賤到這般地步。

***

柳徵雲沒有叫住渙清,也沒有再去找他。

他想,等封印了蘼蕪使,一切都會好起來。

屆時讓渙清離開鬼域好好修養,他代替他留在這裏,守護一方。

對了……他還有貓。

思及此,柳徵雲輕輕颠了颠懷裏的小胖,發現它竟不知道什麽時候悄悄睡着了。

應該是因為剛剛的集會開得太無聊。

他抱着貓,思緒不自覺又有些飄忽。

他又想起了半個月前的夢。

當心裏出現江潭月的名字,他就越發覺得那高挑瘦削的背影,随風拂動的墨發,斜斜刺入的青梅枝,與他的特征極其相似。

為什麽會無端夢到他?許久沒有過動靜的胎記為什麽又會突生劇痛?

柳徵雲蹙着眉,略有些頭疼。

他又想起在鄢州,江潭月站在糖畫攤前,那無聲地好奇與渴望,以及他輕輕發問時,那一雙深潭一樣的月牙眼,裏面閃着細碎的光。

不知道他現在怎麽樣,許久不見,怕是已經把自己給忘了。

雖然神力高深莫測,但貌似對世事一竅不通。對自己産生好感,大概也不過是一時的錯覺。

其實這種人最不能招惹。

否則會有被抓去當禁脔的風險。

柳徵雲無聲地笑了笑,甚至在心中估算了下這種情況的可能性。

算了……當禁脔不如養貓咪,貓咪多可愛,而且好養活。

但是說起來,一幅糖畫就能把那老古板給收買,看起來也挺好養活的。

可轉念一想,江潭月哪需要他養。

柳徵雲被自己越來越離譜的想法無語到了,連忙停止了沉思,将懷裏的貓放進軟墊,又開始了新一輪的打坐。

神修具有先天的優勢,聚靈時毫不費力,甚至靈力會主動向神修湧去。但柳徵雲在鬼域從未聚過靈,只是靜靜地打坐,摒除雜念,沉澱神魂。

鬼域如今實在是太過貧瘠。

一個封印卦中,陽位要承擔最大的風險,傾注最多的神力,全卦可能會因為陽位的一個分神而潰敗,柳徵雲不會讓這種情況再次發生。

上一次小胖突然蹿出去,他情急之際居然生出放棄結印也要将它救回來的念頭,其實很不負責任。

若是因為他,布陣宗客被迫跌入魍魉血池,他真是萬死難辭其咎。

***

“叩叩叩。”

這個時辰了,誰突然來敲門?

柳徵雲結束打坐,趿拉着鞋去開了門。

“渙清?”

柳徵雲有些驚訝,愣了一下便側身讓他進來。

“雲哥在休息嗎?”

“沒有,怎麽了?”

這時盧昱從盥洗室出來,朝渙清打了個招呼,愣愣地杵在原地不知道該幹什麽。

渙清朝他抱歉地笑笑:“這麽晚打擾了。”

盧昱忙擺手:“沒事兒……你們聊,不用管我。”

渙清:“多謝。”

“雲哥,如果方便的話,可以開個結界嗎?”渙清道。

柳徵雲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沒說什麽,朝盧昱笑了笑,便打開了結界。

結界甫一打開,渙清便直直地跪了下去。

“你做什麽!”柳徵雲被吓了一跳,急忙蹲身去扶。

渙清那樣虛弱憔悴的一個人,此刻竟死死地釘在地上,任柳徵雲如何扶他他都不起來。

“雲哥……”他通紅的眼眶淌出淚來,微張着口卻說不下去。

“咱倆有什麽話不能好好說?你這是做什麽?!”

柳徵雲見拉不起來,索性也跟着他跪在地上。

他比渙清高幾寸,此時跪坐在直跪的渙清面前,直直地看入了渙清的眸。

昔日明亮清澈的眼睛,此刻正痛苦地混濁着,那裏面藏着劇烈的掙紮和撕扯的悲哀。

柳徵雲有些不忍心,但他隐隐有所覺,渙清的請求,一定會讓他非常、非常地為難。

但他還是扶住了他的肩,溫聲道:“發生什麽事了?這樣傷心。”

渙清的淚止不住地流,但依然是哽咽着沒有說話。

柳徵雲無聲地嘆了口氣,摸了摸他的頭:“你不說我怎麽知道?我要能做到,便都答應你。”

此言一出,渙清卻突然崩潰地大哭起來,他用枯瘦的手掌捂住了潮濕的臉,嶙峋的背脊劇烈地起伏着,讓人疑心會不會就這樣破碎掉。

還沒待柳徵雲再出聲,他又突然站了起來,帶着止不住的嗆咳,跌跌撞撞地朝門外跑。

“渙清!”柳徵雲抓住他的手腕,低喝道,“到底發生什麽事了?!”

渙清垂着頭,發間的血跡和碎石尤為明顯,不知道是不是燈光的原因,朝向他的側臉像朽木一樣灰敗。

他不說話,柳徵雲便等着他,不住地蹙眉。

良久,他才擡起一雙血紅的眼睛,朝着柳徵雲抱歉地笑笑:“我想了想……咳咳……以後還是我來守鬼域吧。”

柳徵雲:“這是什麽香饽饽嗎?你還要這樣來求?”

“到底怎麽了?”柳徵雲再次低聲問。

“是啊……對于我來說。”

“什麽?”柳徵雲有些跟不上他的思路。

“我便是來向你請求這個的……咳咳……雲哥,這是我的命,我一輩子都該守在這裏,我甘之如饴。”

渙清低頭說着,柳徵雲不知為何喉間有些酸澀。

“你這是何苦?”

“我苦了一生,惟有這一件幸福的事。”

渙清哽咽着說道,略用了些力,掙脫了柳徵雲的手。

柳徵雲不解地皺眉,但終究沒說什麽。

能說什麽?別人專程來給你下跪,就為了能繼續待在鬼域受罪。

他尊重渙清的選擇,其中隐情他不願意說,他也不再問。

每個人終究是在自己的路上走着。

可是,他最初想說的真的是這個嗎?

那樣崩潰的淚,那樣痛苦的神色,那樣毫無尊嚴的乞求,只是為了留在鬼域嗎?

他們完全可以好好說啊。

還有帶血沾石的頭發……

***

直到渙清離開很久以後,柳徵雲還靠在案邊發愣。

帶繭的指節無意識地輕扣着扶手,如瀑墨發垂在胸前。

他回憶起方才抓住渙清時那怪異的觸感,像是布衫內裹着一把幹瘦的枯柴。

何至于此?

他不願将渙清和魍魉血池或者蘼蕪使聯系起來。再過幾個時辰便是封印之日,多想無益。

但除了那些,他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麽能把他折磨成那個樣子。

若說對鬼族百姓愛得深沉,也完全不至于非要苦守在此,換作他來,或許對鬼域還好些……

畢竟他的身體已經虛弱成那個樣子,要怎麽再守護鬼域?

柳徵雲冥思苦想無果,重重地嘆了口氣。

事到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大不了之後他也留在這裏,多照顧他些。

到底是少年兄弟,那些年的情分,柳徵雲不想輕易丢棄,更無法眼睜睜看着渙清這樣憔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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