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潭底渴求
那是只瘦到皮包骨的白貓。
兩只耳朵耷拉着,渾身上下都被雨淋濕了,稀疏的毛皮上浸透了泥,它緩緩擡起頭來,深黑色的豎瞳與柳徵雲冷冷相對。
落魄又高貴。
柳徵雲撥開濃重的霧氣和繁茂的青梅林,艱難地朝它走去,泥濘不堪的路上卻沒有他的腳印。
直到他穿過最後一片葉子,道路的另一端才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
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哪裏來的小貓,這麽可憐?”
他怔愣地看着來人——一身绛紅的華服,墨發半束着,腰間配着一枚青鳥飛魚紋玉佩,白皙的修長指節握着松青的傘柄。
那張臉,分明是……他自己。
那人緩緩地蹲下,将地上一身髒污的小白貓抱了起來,那白貓看起來異常兇冷,然而被抱入懷裏時,竟探頭輕輕舔了舔那人的指節。
柳徵雲的指節微微蜷縮了一下,想起了當年被自己抛下的白貓。
他不可置信地握住了拳,在衆多的巧合中又産生了那個荒誕的猜測。
潭月……
“想跟我回家?”柳寒屈指順了順懷中貓的軟毛,認真思考了片刻,感受到懷裏輕蹭的動作,最終略顯無奈地點了頭。
“也罷。塵世無聊,你來陪陪我。”
柳徵雲跟着他們走着,大雨淋濕了他的長發和喜服。他回過神,死死地看着袖口的青梅枝暗紋,眼底像是也被這大雨淋濕了。
他得回去。
他得回去……
潭月還在等着他……
柳徵雲擡頭凝望着柳寒的背影,抿了抿唇卻下定決心踩着舊路返回。
他跑得太快了,青梅枝從他的臉側狠狠劃過,鮮血就混着雨水汩汩地流。
血溶進雨水裏,落到地上卻不見了蹤跡。
沒等到他找到回去的通口,眼前的場景卻突然天翻地覆。
那只白貓早就看不出當初瘦弱落魄的樣子,它的皮毛軟絨絨的,比以前胖了不少,眸子眯起來,正在柳寒懷裏懶懶地曬着太陽。
柳寒的手指輕輕勾着它的下巴,它便不時地用腦袋蹭一蹭他。
直到被勾得煩了,它才在柳寒腿上抖了抖毛站起來,跳到一旁,落下卻是一個潇潇而立的少年。
眉眼間還未褪去稚嫩,卻早早地有了冷冽的寒意。
是江潭月。
此情此景,柳徵雲腦海裏出現的第一個念頭,居然是……太好了。
自己沒有做過對不起江潭月的事。
其次便是太蠢了。
那麽多年,自己居然都沒有發現。
明明那麽多相似的地方……一樣地黏人,一樣地神力高深,又一樣地愛吃糕點。
一樣地……毫無理由地陪伴着他。
他強忍着思念,上前想要碰一碰江潭月披散的長發,手卻徒然穿過了他的身體。
……他摸不到。
“好了好了,過來。”靠在美人榻上的柳寒忍着笑,“不再欺負你了。”
江潭月居然真的就朝他走了過去,冷着臉在他身邊坐下了。
“教我卦術。”
“嗯?”
“……哥哥,教我卦術。”
柳寒受用地點了點頭,起身從背後抱住了江潭月:“好勤奮啊,我的小貓。”
“以你這種沾花惹草的性子,我要是被你養成了金絲雀,以後可有得哭。”
他冷冷地回應着,耳垂卻慢慢紅了。
“啊……打的是這個主意。”柳寒一下子來了興趣,“原來是要用在我身上的。”
“……不行麽?”
“好罷好罷,為了讓你少哭些。”
他在江潭月耳邊低聲說着話,惹得江潭月有些臉熱。
此刻正是暮春時節,漫山的青梅開得繁盛,風起時裹挾着潔白無瑕的花瓣,落上了江潭月素淡雅致的青衫。
柳徵雲看着他們安靜地接吻,內心竟産生了一種無法言說的痛楚。
他看着柳寒教他畫卦印,教他拉弓射箭,教他蔔筮,教他愛人。
風慢慢變大了,像是要把整座山的青梅花瓣都吹得飄飛起來,江潭月的身形一年比一年修長,逐漸也出落成肩寬腰窄的仗劍美人。
柳徵雲在亂花迷眼的大風中見到了江潭月颠倒衆生的溫柔笑容,當江潭月笑得深時,頰邊會出現一雙淺淺的酒窩。
他還是第一次發現。
柳徵雲呆呆地望着,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他看着江潭月身邊那張和自己如出一轍的臉,還未細琢出那道怪異的心緒,便跌入了另一片記憶……
江潭月聰慧過人,又勤加修煉,很快便成為了極為有名的修者。
那時還沒有五界,天地間混沌未開,靈氣四散難以為修者所用,凡塵秩序未定,百姓受難,不得安寧。
柳寒其實早有重建凡塵界域規則的打算,苦于神力難以與天道對抗,便四處尋找志同道合之人。
他踏遍山河,卻只結交摯友二三。
那便是後來的北霖、冬明與祁連。
此事悖逆天道而行,柳寒出于某種私心,并未告知江潭月。
直到有一天他負傷回來,看見山腳未滅的燈光。
柳寒忍着劇痛給自己施了清潔術,身上好歹是沒了血跡,長發卻還散亂着,绛袍皺得不成樣子。
他嘶聲嘆了口氣,打算今晚上先找個地方坐坐,等神力恢複一些再回去。
柳寒還沒邁出步子,眼前卻出現了江潭月颀長的身影。他不由得僵了僵,腦子裏飛快地找着合理的解釋。
江潭月盯着他看了一會兒,不着痕跡地皺了皺眉。他湊上前來,輕輕抓起了柳寒的衣襟,俯身在柳寒頸側嗅了嗅。
“……小野貓,聞什麽呢?”
他手掌抵上江潭月的前額,用了些力氣将他推開了。
江潭月面色霎時就沉了下去:“你有事瞞着我。”
“把衣服脫了。”
柳寒疲憊地笑了笑:“別鬧我了,寶貝,我想睡覺。”
江潭月抿唇看着他,眼眶卻失控地紅了。
他聞見了那股濃重的血腥氣,也能清清楚楚地在昏暗的夜色中看見他慘白的面容。
柳寒見他這副樣子,心疼得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只能上前一步抱住他,在他耳邊低聲撒嬌:“真的想睡覺,好困啊,抱着你睡一覺明天就能滿血複活啦。”
江潭月不接他的話,只是無聲地流淚:“我費盡心力想要追上你,為什麽你還是選擇抛下我?”
“哥哥,告訴我行嗎?我想幫你,別留下我一個人啊。”
柳寒這一下徹底怔住了,他不知道江潭月到底知道了多少,可聽見他這樣軟聲祈求,哪裏還有拒絕的道理。
“沒有抛下你。”他揉了揉江潭月的發頂,停頓了好久,才繼續道,“不會留你一個人。”
話音未落,江潭月便放聲哭了出來,那一聲絲毫沒有克制,連一旁青梅樹上夜栖的雨燕都被驚得撲騰着飛走了。
他斷斷續續地抽噎,眼淚打濕了柳寒的肩膀,等他終于哭完的時候,柳寒已經俯身趴在他肩頭睡着了。
江潭月将柳寒輕輕地橫抱起來,穩穩地朝木屋走去時,柳徵雲就在他們身後遠遠地看。
他抱着他的姿勢一直沒有變過,右手環過肩脊,左手穿過膝彎,怕颠着懷裏的人,走路時幅度都幾乎不會改變。
只是……
原來潭月以前哭泣是這樣驚天動地。
原來自己這麽早就會惹他傷心了。
柳徵雲見他們進了門,屋裏的影子交織着動了一會兒,燈才堪堪熄滅。
他忽然心口絞痛了片刻,滑跪下來,複又索性癱倒在如茵的草地上。
他看着整座山朦胧昏幽的輪廓,依稀能辨識出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落神山。
帶着露水的草尖劃過頸邊時,也和不知道多少萬年以後的感覺一模一樣。
他伸出手,隔着微冷的夜氣撫摸着天穹暗白的殘月,直到一大片濃厚的陰翳飄過,眼前的場景又倏然改換。
這已經是五界初創之時了。
天地靈氣被分為神鬼妖魔人五類,專供不同族類的修士使用。那個時代百姓安居樂業,修者群雄輩出,五界秩序井然,互通有無,一派繁華盛世之景。
然而芸芸衆生卻不知道創世五神在與天道的對抗之中犧牲了多少。
開辟五界原本便消耗了巨量的神力,又遭遇天道規則譴印的阻攔,柳寒作為主位首當其沖,其次便是離他最近的江潭月。
那最重要的一步完成之後,柳寒直接在山裏昏睡了數百年,江潭月也被擊成重傷,右臂直接被炸斷,好在冬明善醫,勉強給接上了。
江潭月不眠不休地照顧着柳寒,即使柳寒在昏睡期間根本沒有意識。
他每天給柳寒擦拭着身體,因為柳寒有很嚴重的潔癖,不沐浴根本睡不着覺。
江潭月怕他不舒服,又因為昏睡無法向他傳達。
他每天抱着他出去曬太陽,即使剛接好的右臂還疼痛難忍。
他靜靜地看着和煦溫暖的陽光柔和地鋪灑在柳寒身上,眼睛一眨也不眨,生怕錯過了他蘇醒的那一瞬間。
即使他知道柳寒這次是神魂受到了重創,短時間內無法真正醒過來。
他什麽都知道,做起事來卻又什麽都不顧。
他只是在不加期待地等待着,像在潭底發出一聲又一聲不渴望答複的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