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慘絕人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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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後來,便是那場慘絕人寰的天譴。
柳徵雲看着柳寒擺卦蔔筮,卦象指往大兇之兆,地上的筮草無風自燃,星星點點的火光被淹沒在夜色裏。
柳寒好像并不意外,只是沉聲嘆了口氣,發了一小會兒呆。
他手中赫然出現那支青梅箭,抵住胸口一點點地劃開了,柳徵雲看着滿地滿衣的鮮血,心口突兀地疼了疼。
過了這麽多萬年,痛感卻依然還有着記憶。
他看着柳寒将胸口破開,一點點挖出了還在緩緩跳動的神心,複又用神力将心口慢慢縫合。
留下了兩條猙獰的疤痕。
疼歸疼,卻并不致命,正如江潭月說的那樣,那時的上神并不倚仗軀體,即便斷頭挖心依然能好好地活下去。
但畢竟是挖心。
柳寒額邊沁出了細密的汗珠,手上的動作卻沒有停下,依舊輸入着神力煉化着這枚鮮活的心髒。
這是一門陰毒的邪術。
柳寒作為尊推的五界共主,神力高深莫測,行事風格詭谲多變,卻一直沒有碰邪術這個底線。
而如今已經顧不了那麽多了。
他說過,不會留江潭月一個人,永遠不會抛下他。
他實在是沒辦法——留給他的時日已經不多了。
……
等他将心玉煉好,山中已經是明月低懸了。
他擡頭望了望溫柔皎潔的月光,眉目間深藏着化不開的濃愁與哀傷。
有那麽一瞬間,柳寒真的後悔了,後悔去做這一件悖逆天道的事情。
即使他知道這是正确且偉大的事業,即使這是他畢生執著的夙願。
他有了軟肋,有了生生世世都放不下、離不開、舍不得的愛人。
但也只是那麽一瞬間。
他收回目光,垂眸看着手心裏刻着柳葉細紋的心玉在夜色中暗光流轉,痛楚地閉了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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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什麽?”
江潭月接過玉石,珍重地在手裏護着。
“在鬼域買的小玩意兒,想着你可能會喜歡,就帶回來了。”
柳寒捏了捏江潭月的臉頰,笑得溫柔極了。
江潭月含糊地誇了一句:“好看。”
“那就好好帶着,別弄丢了,知道嗎?”
柳寒像是開玩笑似的囑咐了幾句,便又要離開了。
江潭月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語氣有些急:“剛回來怎麽又要走?”
“北霖找我喝酒呢,放他好幾次鴿子了,昨天聽說我要回來特意發了仙訊,不去不太好。”
柳寒強笑着說道,用了點力想要掙開江潭月的掌心,掙到一半又舍不得了。
江潭月抿着唇,臉色又冷又委屈:“北霖北霖,什麽時候他在你心裏這麽重要了?”
“……別鬧,你向來是最懂事的。”柳寒的臉色看不出喜怒,語氣也不太好。
江潭月攥着他的手腕,眼眶一下子紅了:“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我還不夠懂事嗎?!你這一去就是一年半載,我上哪兒都找不着人,現在你好不容易回來了,卻對我不聞不問,轉身就往北霖那裏跑……你有沒有把我放在心上?!”
柳寒悲痛難當,卻狠狠按捺住想抱他吻他的欲望。
兩人僵持了一會兒,最終還是柳寒敗下陣來。他低聲認真地哄着江潭月,語氣中帶着自己都沒有察覺的哀傷:
“北霖有很重要的事要找我,乖一點行嗎?寶貝。”
江潭月被他溫聲一哄,眼淚就啪嗒啪嗒地掉,無論柳寒怎麽擦都擦不幹淨。
“……小花貓,別哭了。”柳寒輕聲道,“等我回來,我們就成親好不好?”
江潭月驀地一僵,眼淚也凝滞在眼中,終于是止住了。
“……什麽意思?”
他怔愣着開口,望向柳寒的淚眼裏帶着難以置信的喜悅光芒。
“不想要嗎?”
江潭月聞言破涕為笑,松開了柳寒的手腕,一個撲身就紮進了他懷裏。
“快去快回。”
柳寒低低嗯了聲,卻甚至不敢回抱住懷裏的人。
他怕會在難以自持的溫暖擁抱中喪失獨赴黃泉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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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次,柳寒讓他等了很久。
他還在數着日子期待的時候,柳寒卻在鬼域化為了未涼的屍骨。
當他在落神山腳下看見面色忽忽如狂的柳霜時,心裏的那根弦突然就斷了。
那股不知從何而起的不安也倏然找到了來路。
他早該知道的……他早就該知道的。
從柳寒轉身的那一刻起,他就該知道的……
若非遇上了無可奈何的災禍,他怎麽會忍心讓他等着?
北霖根本就是幌子。
“……江師叔!”柳霜凄厲地喊着,“別去。”
江潭月沒有理他,他卻伸手攔住了江潭月的去路。
“……柳霜,別逼我,我不想對你動手。”
江潭月眼底盛着暴戾的劇怒,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了出來。
柳霜朝他苦澀地搖了搖頭,聲音嘶啞得厲害:“別讓師尊的犧牲白費。”
“只有你才會如此心安理得地享用着他的犧牲!”江潭月急得快瘋了,根本不願與柳霜多言,提劍就要沖出柳霜的結界。
柳霜不堪受痛地閉了閉眼,喉嚨酸澀得說不出話,只能堅持着拖住江潭月。
柳寒用心頭血抹去了他和和江潭月的存在印記,可如今鬼域魍魉血池既是師尊的埋骨之地,又是天道規則最旺盛的地方。
他不能讓江潭月冒這個險。
抹去塵世印記的卦術至陰至邪,在聽柳寒說起之前,他甚至從未見誰真的成功過。
但即便柳寒修成了,此術最重要的一味卦引——施術人的心頭血——亦是所需量甚大。
他把活着的機會讓給了他和江師叔。
明明師尊那麽舍不得江師叔……明明自己也沒有什麽活下去的必要。
為什麽要把活着的機會讓給他?
柳霜淚流滿面,毫不還手地接着江潭月的風刃和劍氣,直到一口血狠狠地噴了出來。
江潭月的理智終于被那血拉回了一點,他怔怔地看着自己手上的劍,又看了看眼前柳寒最寵愛的弟子,猝然悲上心頭,脫力地跪了下去。
他雙手捂着臉跪在草地上重重地哽咽,身邊的寒山劍應聲一折兩斷,淚水從指縫溢出來,浸痛了青草脆弱的根。
他像是瘋了一樣,口中喃喃地念着,雙肩劇烈地顫抖。柳霜一步一步走近,才堪堪聽得見一點破碎的哀聲。
“哥哥……你騙我……”
“你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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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柳霜的話來說,江潭月像是死在了那一天。
那種天生的冷冽被後天的悲難徹底冰凍住了,讓他看起來遙遠得有些失真。
他以為江潭月對他是有恨的,可是當他再一次直視他的眼神時,才發現裏面已經什麽都沒有了。
空茫又幽深,像一潭化不開的寒冰。
他以為他們會一直這樣行屍走肉地活下去。
直到有一天落神山晚霞燦爛,鮮豔秾麗得像抹不開似的,天邊的衡陽雁無情地劃過,在斑斓煙雲中留下無法磨滅的痕跡。
他和江潭月在落神山東坡狹路相逢,青梅花開得正盛,晚風一起花瓣便四處地飄飛。
他看見江潭月木木地動了動唇,神色傷感又彷徨。
“哥哥,你回來了嗎?”
柳霜聞言終于忍不住失聲痛哭,他死死地捂住唇,不願意讓江潭月染上悲哀的心緒。
然而江潭月只是極緩地眨了眨眼,像是頗為失望似的,口裏念念有詞地與他錯身而過。
從那天起,柳霜更加有意地避着江潭月,也因此少了很多與他接觸的機會。
以至于某一天,柳霜路過他的住處時,發現裏面早就就沒有了他的蹤影。
他漫山遍野地檢索,卻無法捕捉到一絲冰冷的神力。
他還是離開了這裏……
他攔不住……也沒有必要再攔。
柳霜收回神識,眉目間卻不見意外和悔意,反而透露出一點哀傷的欣喜。
獨活在這塵世間,确實是太痛了。
師尊,您這一步……走得可真爛啊。
***
江潭月獨自來到了魍魉血池的懸崖。
他尋遍了五界,只在這裏感知到一點微弱的氣息。
鬼域也早已不是以前的鬼域了。
用邪術是會遭到反噬的。
柳寒身隕,他主鎮的鬼域便替他受了天災。
高懸的白日被永遠地抹去,陰煞之氣盤踞其上,這裏從肥繞富足之地成了荒涼貧瘠之野。
鬼族衆多百姓死于非命,東方照的始祖家族更是慘遭滅門,獨留下一個尚在襁褓的嬰兒。
這罪孽的因果,原是在這裏便早已初見端倪。
柳寒傾盡心血守護的子民,竟然因為他的自私而飽受苦難。
這天道安排,終歸是太卑鄙殘忍了些。
……
江潭月緩緩前行在崎岖不平的獨崖上,任憑鋪面而來的熱浪炙灼着他的皮肉和神魂。
他以為自己已經感受不到痛了。
直到看見懸崖邊上一截斷掉的青梅枝。
風太大了。
江潭月潸然淚下,雙手捧着那截尖端泛綠的青梅枝,捂着心口重重地哽咽,像是要把這輩子的淚都一并流盡。
他跪坐在懸崖邊,聽見空谷遠遠地傳來一陣沙啞又悲傷的嘆息。
“求求你,好好活下去……”
“我的寶貝小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