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破鏡重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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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剩下的半截青梅箭柄上附着了抹去記憶的卦術。
這世上最懂江潭月的人是柳寒,最疼江潭月的也是柳寒。
他知道江潭月一定會找來。
可他狠不下心讓他帶着痛苦與思念一直等下去。
邪術畢竟是邪術,最後能不能回得來,什麽時候才能回來,連他自己都不知道。
這對江潭月太殘忍了,可是他毫無辦法。
讓他帶着無望的期待不知年月地苦等着他,才是真正的煎熬。
柳寒自以為是地選擇了那條遺忘的路,卻沒想到将江潭月推向了更悲慘的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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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潭月攥着那支青梅走出魍魉血池時,鬼域罕見地下起了雨,淅淅瀝瀝,又突如其來。
綿密又冰冷的雨水順着他蒼白的臉頰滑落,打濕了他單薄的衣衫。
他緩緩擡起頭,眼眶還是紅的,神色裏卻不見了疼痛與凄楚。他站在雨裏,看着滿目瘡痍的鬼域,足下的雨水慢慢彙聚到一起,形成坑坑窪窪的泥地。
不時有人從他身旁奔跑而過,匆匆而去的腳步濺了他一身污水,他彷徨又無措地看着身上髒濕的青衫,腦海中像是有什麽東西恍然出現,又離他倏然遠去。
鬼使神差地,他回頭望了一眼魍魉血池那已經封閉了的入口,突然覺得自己像是弄丢了什麽東西。
雨下得越來越大,他卻感覺不到冷,也感覺不到痛,只是在原地怔愣了很久,直到那股莫名其妙的失落淪為一點再也無法捕捉的錯覺。
他緩緩轉身,像一只無家可歸的流浪貓,在暴虐的風雨中踯躅前行。
軀體還在平靜地呼吸,心卻已經絕望地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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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霜沒想到再次相見會這麽快。
他正收拾好東西準備離開落神山,便看見一個人濕淋淋地走了進來。
“……江師叔?”
江潭月聞言擡起頭,盯着他看了好久,像是要從他的眉眼間看出什麽熟悉的東西,最後卻一句話也沒說,冷着臉錯身走了。
柳霜沒有多想,只當他是不願再與他說話,便也嘆了口氣緩聲告辭。
“江師叔……後會有期,多保重。”
他轉過身來,朝着江潭月恭恭敬敬地行了跪拜禮,最後一聲不吭地仗劍離開了。
江潭月至始至終都沒有再看他一眼,只是沉默地走着自己的路。
他的記憶好像出了岔子。
他想不起柳霜是誰的弟子了。
江潭月一邊走,一邊蹙着眉冥思苦想,腦海中終于緩緩浮現出一個颀長的身影,绛衣黑發桃花眼,青穗玄劍白玉冠,看起來陌生極了。
在踏進屋子之前,他忽然停住了腳步,朝結界處回望了一眼。
那裏芳草連天,被夕陽拂上了一層溫煦柔和的光影,柳霜的背影縮成一點,逐漸消失于江潭月的視線。
可是,陌生人的弟子……為什麽會叫他師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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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時起,江潭月就這樣萬年如一日地待在落神山,被時光寂寞地流放。
他對什麽都提不起興趣,只是偶爾會到東坡的青梅林走一走,像是被什麽東西莫名地牽引。
暮春時節那裏會漫山遍野地開着青梅花,風一起就自在恣肆地四處飄飛。
江潭月相信不會再有比這更美的光景。
可是總是會覺得少了些什麽。
那些本該存在卻被殘忍抹去的東西,會在每一個不經意的瞬間像浮光一樣飛掠而過,不等江潭月回過神來,又像幻覺的錯想一樣消融不見。
心口的那種失落感久久不散,剝蝕着他的骨血,也吊着他的命。
那是他在不知道來路又看不見盡頭的漫長歲月裏,孤獨彷徨着走過的唯一倚仗。
有時候落神山的晚霞也很美,鮮明绛紅的煙雲從天邊燃燒到穹頂,從上古浸透到如今,從眼底漫延到心口。江潭月伸手去觸,只能碰到一點不太真切的涼意。
就像是某個不辭而別的故人。
很久很久以後,五界重建了秩序,落神山也時不時會來一些并不讨喜的客人。
江潭月不愛和他們說話,卻也被他們纏得煩不勝煩。
不出落神山可以,簽訂契約也可以。
契約信物?
江潭月蹙了蹙眉,引得一衆上神膽戰心驚。
“……不如就用落神君您腰側那枚的紅玉罷。”
江潭月聞言冷冷地低頭看了看,卻想不起自己在哪裏得到過這樣一枚玉佩。
但他身上也只有這一件值錢的東西,索性就解下來遞給了來人。
“……落神君?”
東渡伸手去拿,卻發現江潭月将玉石攥得緊緊的,并不松手。
江潭月卻好像陷入了一場極為久遠的大雨,他耳邊雨聲瀝瀝,像是有誰在撕心裂肺地失聲痛哭。
不是他……又是誰呢?
“……落神君?”
他兀地回神,指節也緩緩地松開,望向東渡的眼神忽然冷得可怕,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麽會突然那麽傷心。
那些人訂立完契約就走了,只留下江潭月一個人靜靜地在原地發呆。
他神魂的裂口好像更大了,他閉着眼,甚至都能聽到呼嘯的風聲。
他又把什麽重要的東西弄丢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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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他便越來越習慣休眠。
因為塵世太過無趣,青梅花開也不過是短短的那數日,對他來說猶如飛逝的光影,根本無法與漫長歲月之中的寂寥相抵。
他休眠的時間時長時短,程度或深或淺,全憑心意,因為訂立契約的緣故,也無人打擾。
北雲來挖他的心髒時,他其實是有知覺的。
只是那時他正陷入一場光怪陸離的夢,那裏面有一個笑起來特別好看的人,穿着一身绛袍,在漫天青梅中從背後抱住他,手把手教他練弓。
他莫名地不想醒來。
北雲的手法很好,也不知道是用了什麽卦術,挖了心之後居然都沒留疤。
他原本也不想追究,一是因為他對于這些事情并不在意,沒有了心髒他也可以繼續這樣無聊地活下去,二者也有那個契約的限制。
可是他在卦象裏看見了那個人。
他笑起來,和夢裏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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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
江離憂忽然哭着笑了起來,朝着窗外的江潭月驚喜地大叫。
江潭月正熬着許知媚送來調固神魂的藥,聞言怔愣了一瞬,下一刻便騰地出現在床前。
柳徵雲的長睫極輕地動了動,艱難地睜開了那雙血紅的桃花眼。
他臉色慘白得可怕,眉目間透着濃重的疲憊和悲傷。
見他緩緩擡起手,江潭月便俯身,用臉頰輕輕蹭了蹭他的掌心。他的眼眶霎時就紅了,滾燙的淚灼傷了柳徵雲帶繭的虎口。
他只敢貪婪又克制地貼着他的掌心,生怕再用力一點眼前的人便會碎掉。
他已經等不起了。
柳徵雲看着他含着淚哽咽,心疼得難以複加,用無力的指節輕輕地為他擦着淚,酸澀的喉間溢出一聲痛啞的嘆息。
“我的寶貝小貓。”
“我怎麽敢、怎麽忍心讓你一個人?”
他遺恨的淚順着眼尾流入了鬓角,浸濕了枕畔,病态的臉色襯得他此刻痛苦異常。他撫摸着江潭月的眉眼和臉頰,手心一片蒼涼的潮濕。
“沒關系。”江潭月啞聲安慰着柳徵雲,自己的淚卻掉個不停,“沒關系,我願意。”
“我不該抹去你的記憶……”
柳徵雲悔不當初,事到如今再提起卻只是徒增苦楚。
江潭月聞言沉默了一會兒,極其認真地點了點頭,懸在颔尖的淚便落在柳徵雲雪白的內衫上。
柳徵雲心疼地蹙了蹙眉,卻聽他帶着哭腔開口:“你這個混蛋,連個念想都不留給我。萬一我愛上了旁人,你要怎麽辦?”
他停下來抽了抽氣,眼淚又止不住地流:“你怎麽能不經過我的同意就這樣對我?憑什麽不抹柳霜的記憶只抹我的……你知不知道我這些年過得有多難受……”
柳徵雲心頭大痛,不顧神魂殘餘的劇痛,猛地撐起虛弱的身體将江潭月深深地抱進懷裏。
“對不起……對不起。”
他一邊親吻着江潭月的鬓發,一邊顫着聲道歉。泛白的指節狠狠按住他的脊背,像是要把他揉進骨血。
江潭月如願以償地在他頸窩緩緩蹭了蹭,亦伸出手用力回抱住他,擔心他猛地坐起來傷到筋骨,手掌貼住他後心,輸入着溫煦的神力替他無聲地調養。
“我不要對不起。”
“我很好哄的,不信你再愛我多一點試試。”
他冷淡的聲音裏流露出最熱烈的渴望,通過骨骼的共振傳達到柳徵雲的心口。
江潭月閉着眼輕嗅着柳徵雲的氣息,感受着柳徵雲的溫度。
神魂碎片融合時,江潭月也受到了不小的波及,他後來随柳徵雲一并憶起了前塵,只是由于并非魂主,在記憶裏柳徵雲無法感知到他的存在。
當柳徵雲默默注視着過去的他們時,自己也在他身邊默默注視着他。
因為後面太長的歲月只是在彌補柳徵雲的記憶殘缺,他便比柳徵雲早醒了一段時間。
在他身邊醒來的那一瞬間,江潭月終于明白了為什麽自己會那麽輕易地被柳徵雲的笑容吸引。
原來不是毫無道理的一見鐘情,而是向死而生的破鏡重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