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昔日的玫瑰僅存其名。我們所擁有的,也只是那個名字。——埃科《玫瑰之名》〗

世間莫名之事,大都自有緣由。

只是往往要等到很久以後,人們才有可能逐漸理解當初那個緣由。

一切始于一個可疑的早晨。

事實上,說“早晨”并不确切。太空沒有晝夜之分,但人類依然習慣于按照格林尼治時間來生活。

還不到五點半,技術部長秦煥就接通了下屬的電話。

牆面屏幕上出現一位美青年,披垂在肩頭的金發略顯淩亂,顯是剛從床上被叫起。而那雙冰藍的眼眸精光四射,不露一絲惺忪饧澀。

影像下方顯示着他的姓名和職務:薛垣,沃特希普聯邦艦隊代理首席技術官。

“部長,您找我?”青年的聲音沉穩而恭和。

“啊,這麽早打擾你真是很不好意思。有兩個緊急的事情,需要你去解決一下。”秦煥發送過去兩個文件。

對方快速浏覽過,“好的部長,我馬上去處理。”

牆面影像迅即消失,而那一頭耀眼的金發卻似乎仍在空氣裏閃爍着輝光。

秦煥不由心有戚戚,摸了摸自己光溜溜的腦袋。他才四十多歲,就已經禿了頂。

——唉,都是壓力太大啦。他搖着頭悲哀地想。

技術部是精英荟萃的一線部門,競争空前激烈。稍有疏失,就會立刻被踢進廢柴的隊伍裏,再無出頭之日。多虧有薛垣這麽一位得力的心腹幹将,令他大為省心。

自然,他也不會虧待如此優秀的部下。薛垣二十六歲就做到了這個職務,已屬火箭般的破格提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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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在現在這個位置上熬幾年,不出意外,就可以名正言順去掉“代理”兩個字,成為聯邦歷史上最年輕的首席技術官。

挂斷電話,薛垣立即登陸聯邦艦隊的官方網站“深空家園”。

主頁無法顯示。

再轉到論壇留言板,那裏早被大衆的吐槽刷了屏:

“震驚,網站又抽出了新的姿勢!”

“主頁這是叫人給篡改了吧,管理員你這麽蠢真的好嗎?”

“都20分鐘了還沒恢複,管理員你站出來,我保證不打死你!”

看來情況挺嚴重。

薛垣束起長發,換上一塵不染的制服。襯衫最上端的兩顆風紀扣照例敞開着,精心打理好領子的角度,半露出性感的鎖骨。最後在頸側噴上香水,對着鏡子左左右右看了三遍,才滿意地出門。

數據中心在辦公區盡頭。正值換班時間,剛下夜班的技術官們三三兩兩走向餐廳,肩頭搭着外套,神情蕭散,耳朵上別着的對講機閃閃爍爍,電子儀器的鳴響錯落有致。整個技術部像一臺運轉良好的機器,每個人都忙碌得有條不紊。

一頭紅發的值星官急急上前報告:“已經切換到備用服務器,數據恢複完成,網站可以正常訪問了。”

“查過日志了?”薛垣不緊不慢坐下,悠然跷起小腿,撣了撣長靴上并不存在的灰塵。

“查過了。今天早上五點整,WEB主服務器遭到數據庫注入攻擊,有人通過ASP木馬獲得了管理員權限。”

“追蹤到入侵IP了嗎?”問這個問題只是例行公事,實際意義并不大。黑客進行攻擊時通常都會綁架另一臺電腦,也就是所謂的“肉機”。

值星官的臉色稍稍變得微妙:“是的,已經确認了。”

等了一秒鐘,對方沒有下文。薛垣不耐煩地斂眉擡眸:“你在擠牙膏?話不能一次說完?”

他有一雙似笑非笑的柳葉眼,含情處狐媚似水,含威時凜冽如刀。

值星官吃了這一記眼刀,頓時壓力山大:“那個……那個……IP地址是……是您的。”

“哦?”薛垣發出一個不帶感□□彩的單音節。

難怪值星官臉色微妙。代理首席技術官的電腦淪為“肉機”,傳出去實在是技術部的大笑話。

值星官摸不透那一句“哦?”到底幾個意思,趕緊囧囧地替他找臺階:“老大,我知道你們這些高手都是寂寞如雪的,你該不會是太無聊了,自己攻擊、自己維護吧?”

“呵。”薛垣輕笑一聲,“不好意思,自攻自受不是我的興趣所在。”

“啊對了,”值星官急于脫囧,調出一個頁面給薛垣看,“這是當時被篡改後的主頁,我保存下來了。”

畫面背景是一座火山,近處是荒涼的沙漠,旁邊還有幾行字。字體呈暗紅色,像凝固在牆上的血,看上去很不舒服。文字內容是這樣的:

《金雀花》

芬芳的金雀花

安于荒漠

寸草不生的維蘇威火山

這殘暴的毀滅者

你卻在它貧瘠的山坡

綻放寂寞的花朵。

看到這幾行字,一道冷光從薛垣眼底驟然劃過。他不動聲色吩咐:“繼續掃描漏洞,有什麽新情況,及時通知我。”

暫時安置好了這裏,他馬不停蹄趕去處理下一件事。

對講機調到公共事務頻道,耳中傳來一個柔和的女聲:“……當前宇宙線輻射強度:220毫希每小時,可以執行艦外作業。請根據本部門的工作情況,通知調度官安排出艙時間。重複:當前宇宙線輻射強度……”

薛垣接通一個號碼:“采蘩,幫我把‘北極狐’準備好,我馬上過去找你。”

本應直接去調度室,腳步卻自有主張,徑自把他帶到了一扇緊閉的金屬門前。門頭上嵌着一面銅牌:“Cybio-ASI Lab(人工超智能賽博生物實驗室)”。

空曠的實驗室正中,矗立着模拟子宮環境的大型培養皿。一個年輕男子全身赤祼浸沒在人造羊水裏,像一具精致的人體标本。

雖然知道對方無法聽見,薛垣還是用指節輕輕叩響玻璃:“嗨,我們就快要見面了,你期待嗎?”

對方閉阖的眼睑微微動了動。薛垣明白這是軀體無意識的活動,并不是對他話語的回應。

隔着玻璃,他用手掌覆住對方的臉龐,低聲自語:“真遺憾。對你來說,這不是一個善意的世界。”

調度官遲采蘩站在運輸艦的停機坪前。幾十部三到四米高的灰色動力機甲整齊排列成方隊,這些是無人駕駛的輕便機型,主要用以在太空中采集能源和樣本。在它們旁邊,通體雪白的“北極狐號”棱棱鶴立。

忽有香風穿透冰冷的金屬氣息袅袅襲來,一道白影随之翩然而至。薛垣懶洋洋倚在門框上,指尖微動,一朵玫瑰倏地在掌間綻放。但他并未遞給她,而是屈指把它彈飛到一旁。

遲采蘩輕哂:“這把戲你玩了這麽多年,也不覺得膩。”她把一個金屬環扣在他的左臂上,讀取心跳血壓。

薛垣轉眸望向別處:“我剛才又去看了看,‘他’應該就快好了。”

“……”遲采蘩沒做聲。他們都有意無意地回避着一些彼此心照不宣的東西。

她按掉測量儀上的生理讀數,“身體狀況正常。去換衣服,準備登機。”

登入駕駛艙後,薛垣花了點時間把自己固定在抗負荷裝置裏。機甲被發射出去的過程中,他的身體将承受8到9個G的加速度,這些裝置能最大程度保護他的脊柱,讓他不至于以斷成兩截的方式悲慘地香消玉殒。

然後檢查頭盔和防輻射服。真空中遍布着高能粒子射線,這些電離輻射像一把把看不見的利刃,切斷人體的DNA。

——人類的身體,可真是脆弱的東西。薛垣不無嘲諷地想。

以自然人類的标準來說,他的體質是當之無愧的強者。然而在宇宙的尺度下,亦不過是一只不堪一擊的飛蛾。

無暇感慨更多,北極狐號被送入了加速艙。這将是機甲從發射到着陸的全過程中最令駕駛員痛苦的環節。

加速艙是一段長長的通道,與槍|管的構造極為相似。北極狐號充當彈頭,底火是二百噸當量的核|彈。

“嘭!”

薛垣覺得後腰仿佛挨了一記火箭飛拳,瞬時加速度足有10個G。機體時速攀升到三萬公裏,在膛線作用下開始高速旋轉,以保持平衡。

不管你是誰,金剛狼也罷鋼鐵俠也罷,被以步|槍子彈出膛初速十一倍的速度彈射出去,都絕對好受不了。你只有兩種選擇:要麽拼命咬緊牙關,要麽被自己的嘔吐物窒息。

終于,在把駕駛員折騰死之前,北極狐號脫離了艦艇的人工引力場,開始減速并逐漸停止自旋。

泰山壓頂般的重力陡然從身上卸去,五髒六腑回歸原位。薛垣長喘一口氣,慶幸自己沒吃早飯真是英明神武。

“伊萬?你死了沒?”遲采蘩的聲音從耳機裏傳出。

薛垣無奈地翻翻眼睛。這麽多年了,這個女人說話還是這麽不讨喜。

“哎喲,哎喲我靠!我的腰椎間盤疼死了,我要申報工傷!”

她對他的打滾賣萌完全不予理會:“你最好動作快一點,輻射在增強。”

薛垣看一眼面板,265毫希/小時。人體一次性接受的輻射量超過四百毫希就會致傷,他必須在一個半小時內完成任務——搜索旅行者1號太空探測器。

自1977年升空以來,一百多年間,旅行者1號飛越了将近七百億公裏。

它的钚電池早在2025年就停止了工作,聯邦艦隊打算追上它之後暫時回收,換上新電池後再重新放入太空。

然而還沒來得及回收,它突然神秘失蹤了。監控數據顯示,今天淩晨它飛到這附近某個區域時,瞬間失去了全部信號,就像憑空蒸發了似的。

因為艦隊前方有一顆周期性彗星正在經過,技術人員猜測,它或許是撞毀在了那裏。薛垣此次的任務就是登陸這顆彗星,進行搜索。

機體很快順利進入彗星同步軌道,開啓了巡航模式。推進器發射出兩根長長的鋼纜,直鑽入彗核深處。北極狐號像一只雪白的風筝,“飄揚”在彗星上空的太陽風裏。

薛垣關閉巡航控制系統,改為手動微調操作。彗星體積雖大,質量卻很小,逃逸速度是個很低的數值。着陸時與地面撞擊的力度稍大,就會重新被反彈回太空。

十幾分鐘後,北極狐號軟着陸成功,穩穩降落在彗星表面。

這是一個沉寂的寒冰世界。自太陽系形成之初就凝結于此的玄霜,封凍着數十億年的時光與星塵。白色機甲茕茕孑立,仿佛北西伯利亞平原上一只孤獨的雪狐。

薛垣打開程序窗口輸入指令:“掃描元素:金,鈾238。”

宇宙中的金元素含量很少。旅行者1號攜帶着一張黃金唱片和一塊濃縮鈾238,因此只要掃描彗核中是否大量含有這兩種元素,就可以知道它在什麽地方。

薛垣把雙腳架在控制臺上,無所事事等待着程序運行完畢。

舷窗外,沃特希普聯邦艦隊像整齊排列的候鳥,安靜地懸浮在黑暗的太空中。它們當前所在的位置是太陽系邊緣,奧爾特星雲與黃道平面的交彙處。

“奧爾特星雲”并非真正的星雲,而是由一大波彗星共同構成的一片球形空間區域,把整個太陽系包裹于其中。

如果說地球是屋子,太陽系是院子,那麽奧爾特星雲就是一道球形的圍牆。穿過了它,人類就完全脫離了太陽風的範圍,告別太陽系,進入真正的星際空間。

六百多億公裏外,那顆孕育了生命的藍色行星上,五十億被遺棄的人們正絕望地躲在地下隔熱防輻射掩體裏,等待被紅巨星太陽吞噬。

這個想法令薛垣心裏很不舒服,就像一個逃出了火場的幸存者對于罹難者的愧疚。

電子語音适時打斷了他的漫想:「掃描完畢,未發現指定元素。」

旅行者1號不在這裏。

這很奇怪。奧爾特星雲內,每兩個天體之間的距離都在五千萬公裏以上,這一帶就只有這一顆彗星。今天早上也沒有隕石,旅行者1號不可能撞擊到其它天體。

難道它真是憑空消失的?

不過這不在薛垣需要操心的範圍之內。他的搜索任務已經完成,可以返航了。

相比出發時的痛苦,返航相當悠閑。只需要以不太快的速度起跳,就可以脫離彗星的引力場飛入太空。此後機體會自動調整航線,直至回到艦艇。

薛垣手動設置好參數。

一二三,走起~

即将離開彗星之前,出于謹慎,他瞥了一眼周圍環境數值——事後證明,正是這無心的一瞥救了他的命。

他忽然發現,前方的引力場稍微有點不對勁。

宇宙航行中,引力異常是個危險的信號。太空裏的黑洞和暗物質就像海面下的冰山,很難被觀測到,一般只能靠引力波發現它們的存在。

被一種本能的危機感驅使,薛垣拉下緊急制動手閥,同時疾速向地面射出鋼纜。

機體剛剛開始加速,在起飛的過程中被拽住,結果可想而知。

“Duang!”

北極狐號完成了一個空中轉體一百八十度S形後坐式用臉躺平的高難度動作。

換做平時,薛垣早在內心暴跳如雷了。他對自己王子般的形象極為看重,即使無人看見,也決不允許自己做出如此欠高雅的姿勢。

但他此刻沒有這樣的餘裕。就在他眼前,不可思議的一幕發生了。

被鋼纜擊碎的冰塊從彗星表面飛散出去,激射|入太空。然而它們在接觸到某個區域的一瞬間,突然全部消失得無影無蹤,就好像一頭撞進了某個看不見的魔術口袋。

遲采蘩在對講系統裏急切地呼叫:“伊萬?出了什麽事,要不要增派技術官?”

過了好一陣,薛垣的聲音才傳回來:“技術官已經無能了。我想,我們大概需要一個神官。”

作者有話要說:

☆、玫瑰

好幾天過去了,聯邦艦隊對那片“太空百慕大”一籌莫展。

那片區域就像一面透明的無形之牆,橫亘在艦隊的前進路線上。光線和粒子流可以穿透過去,但一切肉眼可見的宏觀物體都無法通過。所有接觸到這面無形之牆的宏觀物體全都憑空消失,就連遠程操控的無人探測器也一去不返,沒有任何方法可以弄清楚它們究竟去了哪裏。

在距離星際空間僅有一步之遙的地方,人類被牆了。

有“人”——或者說有什麽“東西”,不希望人類在宇宙中走得更遠。

雖然全人類前途堪虞,該做的工作還得繼續做。

“人類軟件計劃”如期進展。

這個計劃的前身是人類基因組計劃。正如計算機程序是0和1排列的産物一樣,人類亦是DNA排列的産物,可以像軟件一樣進行編寫和規劃。

如今,第一個依靠4D打印技術制造出來的基因改造人“Killian”順利誕生了,用以研究人類與人工智能腦機結合。

薛垣是這個項目的負責人,也是為Killian編寫程序的技術官。

“好好幹啊,”秦煥不止一次拍着他的肩膀說,“你真是趕上了一個歷史性的節點。如果成功了,你的名字也會永載史冊。”

形同溫室的玻璃房間裏,幾天前的那具“人體标本”坐在牆角。

他依然赤祼着身體,只有耳朵上夾着一張塑料卡,上面登記着他的個人信息:

姓名:祁漣

英文名:Killian

生理年齡:20±

血型:O

看見薛垣進來,他好奇地站起身趴在玻璃上,像寵物店裏希望被人帶走的幼犬。這是他第一次看見真正的人類。

他沒有生理上的童年期,一出生就是這麽大。盡管在智力上是成人,但閱歷還不如一個蹒跚學步的幼兒。

薛垣走近他身旁,手臂一伸,來了個HLL的壁咚:“早安,寶貝兒~~”

“…………”

“不會說話?”薛垣習慣性地蹙眉,用食指勾起對方的下颔。祁漣已經通過“胎教”方式完成了基礎學習,不應該有語言障礙。

“嗯……早安。”對方生澀地開口。

“很好。——怎麽還夾着這個,不疼嗎?”薛垣摘掉他耳朵上的塑料卡。金屬夾子很硬,他的耳垂被夾得紅通通的,印着一道深痕。

祁漣伸手摸摸自己的耳垂:“他們沒說可以摘掉。”

“不用理他們。”薛垣眯起眼睛端詳卡面上的字,“祁漣,Killian。你喜歡這名字嗎?祁是你‘爸爸’的姓。”

“我爸爸?”

“唔,嚴格的說法是,你的DNA樣本提供者。”

“他為什麽不來看我?”

薛垣自動忽略了這個問題,繼續說:“我是你‘爸爸’的好朋友,你該叫我叔叔。不過那樣顯得太生疏了,所以你稱呼我尊敬的技術官先生就可以了。”

“…………”

房間裏幾乎沒有什麽陳設,薛垣左右看看,只好在簡易的折疊床上坐下。“今天沒有工作,就是跟你見見面。往後一段時間,我會是你見得最多的人。你有什麽問題都可以問我,不過我解答不解答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祁漣湊近他的頸窩聞了聞:“你身上的味道,很好聞。為什麽我的味道和你不一樣?”

“因為我用了香水。你身上那是消毒液的味道,當然不好聞。”

祁漣沒再說話,也不知他到底懂不懂什麽是香水和消毒液。兩個人大眼瞪小眼,直到一陣音樂響起,精神醫師安娜的影像出現在牆面屏幕上。

“早安,Killian!”她笑意盈盈,“今天開始,由我每天給你做心理輔導。”

薛垣吹了聲口哨,站起來抖抖衣服:“那我先走了。——晚宴上見。”後一句是對安娜說的。

安娜等他出了門,問祁漣:“你對伊萬的印象怎麽樣?”

“伊萬是誰?”

“你的技術官啊。他剛才沒跟你自我介紹嗎?”安娜朝門外努努嘴。

“呃……他胸牌上的名字是薛垣。”

“伊萬是他的俄語名字,他有俄羅斯血統。對了,以後你可能還會聽到有人叫他‘露茲卡’,那是他的外號,俄語‘小玫瑰’的意思。”她促狹地眨了眨眼。

“小玫瑰?”

“是啊。以前我不認識他的時候,聽人說起Розка【※】,還以為是個女孩。後來才發現,大名鼎鼎的小玫瑰原來是男人。”安娜像回憶起了什麽美好往事,垂眸笑了一下。“嗯,來說說你的事吧。你感覺怎麽樣?有什麽問題想問我嗎?”

祁漣想了想,“我的技術官,他是個什麽樣的人?”

“他啊……不好說。”安娜略一沉吟,“挺難捉摸的一個人。不像看上去那麽好,也不像看上去那麽壞。他是典型的表演型人格,你以後就會慢慢發現了。你喜歡他嗎?”

祁漣點點頭:“他很香。”

安娜觀察着他的表情,語氣變得嚴肅:“Killian,雖然由我來說這種話可能不太好,但你最好記住,他只是你的技術官。你們會合作一陣子,僅此而已。不要在那個人身上投注太多感情,否則你将來有一天會很痛苦。”

蘭陵美酒郁金香,玉盞盛來琥珀光。

晚宴大廳內金碧輝煌,水晶吊燈璀璨的光芒鋪灑在波斯地毯上。

身穿露背晚禮服的遲采蘩挽着薛垣的手臂,對每位跟他們打招呼的賓客露出禮節性的笑容。她幾乎是薛垣參加晚宴時的固定女伴,這種“朋友以上、戀人未滿”的關系維持了六年,惹得外界猜測不斷。

不知是巧合還是故意,他們和安娜被安排在同一席,座位相鄰。

周圍的人無不努力掩飾着臉上“等看好戲”的表情。這俨然就是一出“渣男攜資深緋聞女友共赴晚宴,與藕斷絲連的前女友狹路相見”的八點檔肥皂劇嘛。

就仿佛是怕料不夠似的,又一位女賓似花蝴蝶般登場,在薛垣身旁落座,嬌滴滴地打招呼:“伊萬!”

全艦隊都知道,這位小姐的口頭禪是“嫁人就嫁伊萬這樣的人”。她把《嫁人就嫁普京這樣的人》歌詞改了改,到處宣傳:

“我想要一個像伊萬這樣的男人

昨天我在新聞上看到了他的身影

他說人類的技術在呈指數級增長

他是那麽有魅力

使我不禁想要

一個像伊萬這樣的男人

一個像伊萬這樣強有力的男人

一個像伊萬這樣技術流的男人

一個像伊萬這樣不使我傷心的男人

一個像伊萬這樣不會離我而去的男人。”

三個女人一臺戲,圍觀群衆好捉急。

面對衆人熊熊燃燒的八卦小宇宙,身為當事人的薛垣卻一絲尴尬也無。原因很簡單:他和這三個女子的關系,并非外界所想的那般糾纏不清。

他毫無壓力周旋在她們之間,哪個都不冷落:對遲采蘩昵而不狎,對安娜體貼周到,對嬌滴滴小姐則做足了嘴上功夫,逗得她咯咯咯笑個不停。

“伊萬,再跟我說說你是怎麽空手變出玫瑰來的嘛。”嬌滴滴小姐親昵地扯住他的袖子。

“哦,這個嘛,其實很簡單。”薛垣優雅地拿起餐巾拭一拭嘴角,不露痕跡避開了她的拉扯。攤開手掌,掌心不知何時多出了一粒紅豆般玲珑剔透的小球。

“玫瑰是用特殊材料做的,壓縮成這個樣子,藏在這裏。”他指了指自己的袖口,“這裏有個暗袋,只要趁人不注意的時候拿一粒出來,輕輕撚一下——”

“撲”,一朵玫瑰應聲出現在他手上。

道理大家都懂,但要玩得出神入化、從不失手,也絕非易事。因此一桌賓客都十分配合地鼓起了掌。

薛垣把它遞給嬌滴滴小姐:“美麗的花要配美麗的人。”

嬌滴滴小姐接過花,別有深意的目光掃向一旁的遲采蘩和安娜。

對于她的示威,遲采蘩笑而不語,安娜視而不見。

相較于女賓之間奇異的氣場,男賓們的注意力則在另一件事上。

一位衣冠楚楚的紳士湊近薛垣,神秘兮兮地指向窗外:“我聽說,那東西——是你發現的?”

“啊,嗯。”薛垣呷一口紅酒,輕松地聳聳肩。

男賓進一步壓低了聲音:“能不能——透露一下細節?”

“這個嘛,”薛垣熟練地以外交辭令打起太極,“目前官方還沒有定論。不過,我來宴會廳之前聽說,我們的官方網站正準備發布消息。雖然還不知道最終發布的版本透明度能有多高,但我認為官方這次的表态會相當有誠意。畢竟,這可是關系到全人類的大事,每個人都應該有知情權。”

“全人類”這樣的大詞一出現,滿座男士便都像打了雞血似的雞凍起來,個個慷慨陳詞,暢談自己對未來人類社會格局嬗變的偉大見解。

趁着他們高談闊論,薛垣把目光投向手中的高腳杯。晶瑩的酒體映照出窗外漆黑的太空,隐約可見兩道紅色的光束,像兩根警戒帶漂浮在海面上。

那是兩艘懸停在遠處的無人飛船所發出的光束,标識出那道無形的壁壘。

紅巨星太陽正在加速膨脹,即使不會蔓延到奧爾特星雲,也将斷絕人類所有的後路。那時候,人類最好的結果也只是無助地被困在這裏,眼睜睜地看着前方廣闊的世界和身後毀滅的家園,待物資消耗殆盡之後全部被餓死。

薛垣懷着惡意猜度,到了那個時候,這些優雅從容的紅男綠女,不知是否會露出倉惶的醜态?

正餐結束,進入茶點酒水時間。

這是紮堆聊天專用時間,人們自發地分散成一個一個小團體,交換情報,維系感情。

薛垣被嬌滴滴小姐纏住,探讨俄羅斯鋼琴學派的風格和葉賽寧詩歌的音律,好不容易才以工作為由脫了身。

在人多之處,若想找到技術官們集結的地方,是件很容易的事:技術部長秦煥的大腦袋總是會像燈泡似的閃閃亮,在他周圍必定環繞着一衆高階技術官,如同一個小小的太陽系。

不過今天,這個小太陽系裏出現了一顆陌生的行星:秦煥身邊站了一個誰也不認識的年輕人。

“伊萬,來這裏。”秦煥向薛垣勾勾手指。

年輕人瞥他一眼,不冷不熱伸出手:“你好,我叫喬伊。你不用自我介紹了,我認識你。北極狐,小玫瑰。”

“……”薛垣略一彎唇,象征性地握一下對方的手。

他很讨厭不熟悉的人以綽號稱呼他。偏中性的“北極狐”倒還罷了,“小玫瑰”卻有着很重的陰柔色彩。用幾個跟他要好的同事的話來說,“聽起來就很受。”

朋友之間這麽開玩笑自是無妨,但由不相熟的人口中說出,更何況是眼前這個态度倨傲的家夥,感覺更像是一種挑釁。

雙方稍作一番交談,喬伊便借故先行離場。

薛垣靜候他走遠,側身移步到秦煥旁邊,舉起酒杯遮擋住嘴唇輕聲問:“部長,那家夥是?”

“哼,‘空降部隊’。”秦煥也以同樣的姿勢答道。

技術部現在有兩大陣營:一派支持研發人工超智能,另一派則反對。這麽個節骨眼上,喬伊被管理層安插了進來。

秦煥繼續說:“這段時間工作要特別小心,千萬別叫人抓住把柄。前幾天網站的事情你處理得不錯,沒什麽疏漏吧?”

“沒有,您放心。”

黑客用薛垣的IP入侵服務器這個情報已被封鎖下來,對外宣稱是一位值班技術員操作失誤,不小心把自己制作的個人網站主頁挂到了“深空家園”主頁上。為了讓事情更加像真的,幾個技術官還特意做了一個網站出來當幌子,掩人耳目。

幸而公衆最近的注意力都被“無形之牆”吸引了,相比之下,這件事簡直小得不值一提,很快就被忘卻了。

然而對薛垣來說,這件事遠不止表面這麽簡單。

有一個信息他沒有透露給任何人:那幾句詩,正是出自他自己的譯筆。

他有個小小的興趣,喜歡在業餘時間翻譯一些詩歌,貼在博客裏供自己玩賞。博客是匿名的,完全私密,沒有第二個人知道。

那首《金雀花》就是他不久前完成的,意大利詩人萊奧帕爾迪的長詩。他很喜歡那首詩,用了好幾個晚上逐句翻譯出來。剛剛貼在博客裏,沒想到竟會以如此詭異的方式被盜文。

所以,這次黑客攻擊事件,表面上看是針對網站,實際上更像是在針對薛垣本人。

這個念頭令薛垣如芒在背。

他深知自己最大的弱點:天性多疑。

對付一個像他這樣的人,最好的手段就是故布疑陣,讓獵物陷入疑神疑鬼的怪圈,惶惶不可終日。

他曾親眼見過,有人中了這樣的攻心戰術,理智一步一步被對手瓦解,最終落得心力交瘁、慘敗退場。不是敗于對手的設局,而是敗于自己的天性。

正在思索着這些,忽然似有兩道兇狠的目光不知從何處射來,黏在他身上,令他不由脊背一冷。

他假裝随意踱到舷窗前,整個宇宙霎時撲進他的視野。宴會廳內的衣香鬓影、觥籌交錯映照在玻璃上,成為這幅宇宙圖景上一層流動的浮雕。

——在這一張張微笑的假面背後,究竟是誰殺意騰騰,又究竟有什麽目的?

薛垣的瞳眸微微縮緊,唇角勾起一個不可覺察的冷笑。

他按下按鈕閉合了遮光板,把宇宙的黑暗擋在外面。

沒有了大氣層的遮蔽,人類與太空之間僅僅隔着一層金屬艙壁。艙外是混沌無垠的亘古洪荒,艙內是井然精細的人類秩序。

人世就在這其中,不偏不倚,無聲無息。

作者有話要說: 【※】“露莎(Роза,玫瑰)”是俄文女子名,相當于英文的Rose,一般不會用來稱呼男性。“露茲卡(Розка,小玫瑰)”是“露莎”的指小形式,表示親昵)

☆、玫瑰

第二天薛垣去看祁漣時,他正坐在牆角,膝頭攤開着一本書。

室內的溫度調節得很适宜,但工作人員可能覺得總讓他像動物似的赤身祼體不大妥當,給他披了一件白襯衫。

“早啊。”薛垣說。

祁漣笑起來:“你說的話和狐貍一樣。”

“什麽狐貍?”

祁漣指着書上一段話給薛垣看:

「早啊。」狐貍說。

「你是誰?」小王子說,「你很漂亮。」

「我是一只狐貍。」狐貍說。

“我剛看到這裏,你就來了。”祁漣很開心的樣子。

“哦。”薛垣毫無興趣地掃了一眼,“他們讓你看《小王子》?”

“他們給了我幾本書讓我選,我就選了這個。看起來好像很有意思。”祁漣翻回《小王子》的封面,一個小小的金發男孩站在一顆小小的星球上。

“嗯嗯,不錯不錯。”薛垣胡亂答應着,把筆記本電腦攤在小桌子上。

“我們今天做什麽?”祁漣看着他開機。

“我比較忙,你暫時沒什麽事,繼續看你的書吧。”薛垣揮揮手。他打算今天把腦機結合驅動程序的僞代碼寫出來。僞代碼就像大綱,用來大致記錄思路,方便今後進一步完善。

這個工作并不輕松。薛垣咬住下唇思索着算法,用一只手向後撩起頭發。藏在金色發叢中的耳朵因為這個動作露了出來,白皙得半透明的耳廓有着姣好的形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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