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祁漣用欣賞工藝品的目光盯着他的耳朵和側臉看了又看,說:“你很漂亮。”

“謝謝。不用太嫉妒。”

“不會嫉妒啊。我很喜歡。”

薛垣早就習慣了別人對他外表的稱贊,不過從毫無城府的祁漣口中聽到,還是讓他多少有點高興。他摸一摸祁漣的腦袋:“你也很漂亮。”祁漣的長相很像他的“爸爸”,黑發綠眸,臉龐清麗如女孩子。

他親切的态度讓祁漣受到了鼓勵,大着膽子提出更多問題:“他們說,我是人工智能。所以,我和你是不一樣的嗎?”

“還不能那麽說,你現在還是人類。你的大腦裏有一個腦機接口,等我的驅動程序寫好了,你就能用那個接口連接到雲計算中心,相當于有了一個超級外挂大腦。那個時候,你就是人工智能了。”

“我不想當人工智能。我想和你一樣。”

“別這麽說,你可是代表着人類進化的方向呢。知道嗎,我一直都期待着人類最終抛棄肉|體,擁有數字化的載體,不用再被軀殼束縛。”

祁漣有點困惑,試探着觸碰他的手臂:“你不喜歡人類的身體嗎?”

“也不是不喜歡啦。怎麽說呢,每個人對未來的期待,很大程度上來自于對現狀的遺憾,希望未來可以不再有這樣的遺憾。比如我們部長,他的願望就是全人類都進化成像他一樣的禿頭。——這話你千萬不能跟別人說,如果我們部長知道了,我會死。”

祁漣趕緊嚴肅地用力點頭:“跟誰也不說。”

“很好。現在我要繼續工作了,你去旁邊乖乖待着,別打擾我。”

祁漣馬上噤聲,縮到牆角繼續看他的《小王子》。

中午,總務部的人打電話來,問午餐吃什麽。

薛垣把菜單翻來覆去看了幾遍。祁漣現在可以吃普通的食物了,但他還不大放心,不敢點過于油膩的,最後要了兩份口味清淡的蔬菜燴飯。

燴飯很快送來了。薛垣把沒有辣椒的那一份放在祁漣面前:“喏,不知道合不合你的胃口,将就一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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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漣看看自己的,又看看薛垣的,說:“我也想要辣椒。”

薛垣想也不想就直接駁回:“不行。他們跟我交代了,你不能吃刺激性的東西。”

“……”祁漣不敢再說什麽。也許是因為對方氣場的緣故,他對薛垣有一種難以名狀的敬畏。

飯吃到一半,薛垣接了個電話。翌日有一場媒體見面會需要他出席,副官來向他确認行程。

薛垣一邊翻看日程表一邊交代:“明天九點你去接我,九點半到多媒體大廳——靠!”他從玻璃上的影子看見,祁漣正在從他的碗裏偷辣椒吃。

薛垣匆忙挂掉電話沖過去,用手指撬他的嘴:“吐出來。”

祁漣把牙關閉得緊緊的,像一只不肯松開玩具的狗狗。

薛垣不敢硬奪,只好打疊起軟語溫言來哄騙:“乖,聽話。你看,要是你吃了辣椒,他們就會找我的麻煩。他們那些人都很壞的,我這麽嬌弱,他們揍起我來一點都不手軟。你想讓我被他們揍嗎?”

祁漣搖頭。

“那就乖乖吐出來。吶,你要是聽話,我明天送你一件禮物。——送你一瓶香水好不好?你身上也會有好聞的味道啦。快點,吐出來。”薛垣把手掌攤開在他的唇邊。祁漣猶豫一下,把一小塊辣椒吐進他的掌心。

“好孩子。”

“真的有禮物?”祁漣不放心地确認。

薛垣還沒說話,電話再次響起,又是副官:“長官!出大事了!!”

确實出大事了,雖然是意料之中遲早的事。

紅巨星太陽開始吞噬內側軌道的行星。水星、金星相繼隕落,接下去,馬上就要輪到地球。

薛垣來到監控室。這裏已聚集了上百個人,氣氛鴉雀無聲,每個人都神色黯然地觀看人造衛星傳遞過來的地球影像。

地球上所有國家的官方機構都已停止運作,人們以各種方式消磨最後的時光。只有分布于地球同步軌道上的人造衛星們仍在兢兢業業地以光速向沃特希普傳遞實時影像訊號,直至被相繼氣化,為人類工作到了最後一秒鐘。

沃特希普艦隊的人類幸存者們目睹了最後一次地球淩日。

地球在被吞噬之前就已灰飛煙滅。朝向太陽一側的地殼在到達近日點之前就被完全氣化,由東向西推進的晨線成了收割生命的死神。它所到之處,仿佛《諸神的黃昏》,燃燒的天穹動地而來。地球像一個正在被削皮的蘋果,晨線以東的部分,大氣層、陸地、海洋,全都不複存在。

來自地球的最後訊號是一位不知名人士所說的話:

“先生們,女士們,我愛你們所有人。早安,再見。”

頻道裏再無人聲,只有電磁波的雜音還在持續。三十分鐘後,地球與沃特希普的聯絡永久中斷。

地球失去了所有的外層物質,像一顆沒有了皮肉的果核,在烈焰中炙烤。最終,碳化的地核在太陽的引力場中分崩離析,碎片墜入日冕。

沃特希普艦隊距離地球670億公裏,現在展現于他們眼前的實況影像,其實已是62小時4分鐘47秒之前的事了。然而這情景帶給人們的沖擊力,仍像它正在發生一樣。

地球朝着紅巨星太陽熾熱的外圍滑去之際,許多人情不自禁伸出手去,試圖攔截那毀滅的軌道。這顆人類的母星看起來如此渺小和無助,如一粒木炭墜入洪爐。

實況影像被關閉了。

沒有人發布全體默哀的命令,凝重的氣氛自發地在人群中擴散。誰也不知道,面對此情此景,到底應該說些什麽。

回到住處時,薛垣意外地看見有人在門口等他。

“伊萬!”

昨天晚宴上的嬌滴滴小姐巧笑嫣然向他招手。

薛垣換上應酬專用的微笑:“有事?”

“其實也沒什麽事啦。昨天聽你說,你收藏了很多二十一世紀的香水,剛好我也是古董香水愛好者,想看看你的藏品,不知有沒有這個榮幸?”

若是往常,薛垣也許會爽快地接受對方的要求。香水是他的一大愛好,很樂意跟人聊聊。他常跟別人說,假如沒有做技術官,他可能會去當調香師。

然而此時卻有一種難以言喻的煩躁爬過他的心頭,令他忽然連虛與委蛇的興致也失去了。

他盡量放緩了聲線:“真不好意思,我今晚要加班,只是回家取個文件,馬上還要走。”

“這樣啊……”嬌滴滴小姐面露不甘。

為了證實自己所言,薛垣進了房間又很快出來,手裏多了一個文件夾。

嬌滴滴小姐見狀,無計可施:“那,你先忙吧,我改天再約你。”

晚間的辦公區冷冷清清,與生活區的活色生香迥然相異。四周阒無人聲,節能燈發出慘淡的白光,映照着金屬堅壁。

透過玻璃牆,他看見祁漣躺在折疊床上。他的身體是經過改造的,比自然人類強韌得多,更适合宇宙環境。然而在蒼白的燈光下,他的身體看上去如此脆弱而無助,對周圍的一切毫無防備。

直到薛垣在他面前俯身,他才吓了一跳睜開眼睛。

“早安,技術官先生。”祁漣惶惶坐起。還從沒有人在晚上來看他,他不知道這個時段該如何打招呼。

“現在要說晚上好。”薛垣頓了頓,“另外,以後不要再說‘早安’了,從今天開始,‘早安’就是再見的意思。”

“可是……”

薛垣不想告訴他,就在不久之前,地球沒有了。即使說了,祁漣也不一定真的會明白那意味着什麽。對他來說,地球和成千上萬其它行星也許并無區別。

所以薛垣只是聳了聳肩:“世界每天都是不一樣的。”

祁漣還想說什麽,忽地住了口,看向外面。

薛垣順着他的視線望去,見遲采蘩站在走廊裏盯着祁漣。她在看着他,又不在看他。她的目光穿過此時此地,投往別的什麽地方。

祁漣不解地問:“她為什麽一直看我?”

薛垣嘆一口氣:“因為,你的‘爸爸’是她曾經很喜歡很喜歡的人。你的樣子,和他很像。”

祁漣似懂非懂點了一下頭。

薛垣拍拍他,“沒什麽事的話我先走了,明天見。”走出兩步又想起什麽,“差點忘了,說好送你的禮物。”

随着話音,一個手掌大小的黑色物體向祁漣飛來。祁漣本能地擡手接住,是一只精致的長方形玻璃扁瓶。

薛垣轉身回眸,送出一個飛吻:“香水,給你的。”

By Kilian的一款香水,剛才他借故進房間拿文件夾時,順手拿上了它。

他并不特別中意它的味道,卻很喜歡它的名字——

Sweet Redemption,甜蜜的救贖。

返回生活區的途中,薛垣與遲采蘩十分有默契地一起走進吸煙區,各自點起一支萬寶路。

這個年代吸煙的人已經很少了,然而此時此刻那種如鲠在喉的情緒,似乎唯有借助一根煙來細細打磨。

“你在地球上有家人嗎?”遲采蘩問。

“我和他們不怎麽親近。”薛垣吐出一個煙圈,“我十六歲的時候,我父母帶着我弟弟回莫斯科老家去了,之後就再也沒跟我聯系過。”

他冷嗤一聲,“現在看來,這簡直是一種仁慈。”

“你的弟弟,有沒有登艦?”

“我試着查過數據庫,沒看見他的名字。不過你也知道,如果他是以難民身份登艦的,不一定會被錄入系統。”

遲采蘩明白,“難民”這個看似普通的字眼背後,有着何等驚心動魄的事實。

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時,各國平民争相逃難,在後世資料中留下了無數觸目驚心的血淚記載。然而與沃特希普艦隊從地球起航時的混亂與慘烈相比,歷史竟還算得上溫柔。

由于艦隊規模太大,總體質量幾乎相當于一顆小行星,強行脫離地球時造成了引力場混亂。大陸板塊松動,地震和海嘯席卷全球。

被留在地球上的五十億人,在那時就已經遭到了一次毀滅性的重創。不是來自于紅巨星太陽,而是來自于急于逃命的同胞。

可以說,如今艦隊裏的每一個人,都充當了屠戮同胞的兇手。

又各自抽了一陣悶煙,薛垣轉頭看向她:“你到底還是來看他了。”

“嗯。”遲采蘩捋了捋耳後的發絲,“因為我想确認一下,是不是真的已經忘了他。”

祁漣的“爸爸”曾是他們共同的朋友,也是遲采蘩當時癡癡暗戀的對象。

六年前,沃特希普聯邦艦隊從地球起航前夕,他永遠離開了這個世界。

這些年以來,把薛垣和遲采蘩聯系在一起的紐帶,就是這位共同的故人。對他們而言,他已不再是一個具體的人,而是對一段舊日時光的懷念。

所謂忘記一個人,不是真的把這個人從記憶中抹去,而是你回想起他的時候,內心不再有任何波瀾。

遲采蘩緩緩道:“你知道嗎,剛才我站在那裏看着‘他’,‘他’和他那麽像,可我看了那麽久,覺得只是在看一個分別很久的老朋友。當初那種感情沒有了,一點都沒有了。”她微微垂眸,看着自己擎煙的手指。“其實我早就發現了這件事,但始終不敢去确認,寧願相信自己還在喜歡着他。對他的感情一直是我生活的動力,如果沒有了,我可要怎麽辦呢?”

就像一個被人扶着練習騎腳踏車的人,懷疑身後扶持自己的那只手其實早已經放開了,卻沒有勇氣回頭看一眼。因為害怕一旦确認,會突然之間無所适從。

她繼續說:“也許我只是在等待一個契機,給自己一個放下他的理由。我想,今天這個理由足夠充分了。”

兩人再次沉默下來,透過舷窗凝望地球曾經所在的方向。

意大利作家埃科曾寫道:“昔日的偉人、聞名的城市、美麗的公主,一切都會消失殆盡,而所有消逝的事物給我們留下的只是名字。”

昔日的玫瑰僅存其名。

從今天開始,消逝的地球,遠去的愛人,都僅僅只是日漸褪色的記憶中,那個永恒的名字。

作者有話要說: 抱抱我家小天使們,久等了>3<親愛的們五一快樂~~~

這個文是隔日更,下一次更是5月2號^ω^

貼一個太陽系的圖圖,跟正文關系不太大,有興趣的親們随便瞄瞄~~

在這個文裏,人類現在的位置是在圖的最右側,柯伊伯帶更右邊一點,就是奧爾特星雲的位置了。太陽現在膨脹到了地球(左邊數第三顆小行星),并且還會繼續膨脹下去QωQ

☆、馴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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