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1)
〖狐貍沉默下來,久久注視着小王子。“請你……馴養我吧。”他說。——《小王子》〗
辦公室的格局是一種奇妙的東西。
早晨一上班,薛垣就注意到了異變:他的辦公桌旁多了個座位。
整個技術部都在同一間大辦公室裏,秦煥獨占一個隔間,薛垣獨占一張桌子,其他人則只能幾人擠一張桌,跟圖書館自習室似的。
現在,原本獨屬于薛垣的那張桌子被兩張嶄新的名職牌一分為二。一張是薛垣的,另一張是喬伊的,職務同樣是代理首席技術官。
薛垣沒有感到意外。那天晚宴上秦煥說“空降部隊”的時候,他就料到了會有這麽一出年度大戲。
名職牌中英文對照,細看之下,中文同為“代理”二字,英文卻有着微妙的差別:薛垣是“Deputy(副的)”,喬伊是“Acting(起作用的)”。
秦煥大概是擔心薛垣對此有不河蟹的想法,踱過來說了一句:“上一任的遲部長在任時,我的職務也是Deputy,挺懷念的啊哈哈哈。”
秦煥是職場老江湖,時常在看似無意之間抛給下屬們一些很難輕易接口的話。若回答得不夠謹慎,就暴露了內心的小九九。
比如他現在這句,就很難接。表示異議當然不行,果斷附議也不大合适,稍顯司馬昭之心。
野心側漏的下屬通常不太容易被上級喜歡。秦煥時常敲打自己手下這一幫自命不凡的年輕精英們:“你們這些年輕人哪,有幹勁是好事,總想着升職是要不得的。”
所以薛垣不予表态,微微一點頭,随即自然地把話題轉移到了馬上要召開的媒體見面會上。
這場見面會是關于人工超智能的,技術部要向媒體和公衆解釋“人類軟件計劃”存在的價值。
對于把人類與人工智能相結合這種設想,公衆普遍表現出了極大的反感,認為這有悖倫理,不夠人道,也沒有實際意義。
薛垣從文件夾裏抽出一張打印好的紙遞了過去:“部長,我拟了一張單子,列了一些可能會被問到的問題,您看看還需要補充什麽。”
“哦,哦。”秦煥一手接過,一手撫摸着自己光亮亮的腦袋,“我看這些就很好,沒什麽需要補充的。你應付媒體是老手了,自己随意發揮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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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點鐘,薛垣準時出現在多媒體大廳。他穿了筆挺的軍官禮服,左肩披挂着長穗飾緒,上尉銜黃金玫瑰領章熠熠生輝。
每場媒體見面會的提問環節,都有一些事先安排好的“群衆演員”提出事先安排好的問題,把時間占用得七七八八。不過若是運氣不太好,便會遇到那麽幾個真刀真槍的提問者。
前半程進行得很順利。馬上就要臨近尾聲時,發言權被一個記者搶去了。
“薛先生,據我所知,即使是在技術部內部,對于是否要研發超人工智能,意見也并不統一。比如最近新任代理首席技術官的喬伊先生就是堅決的反對派。請問您打算如何協調這種矛盾呢?當您看到您的同僚都并不支持這個計劃的時候,您是否還堅持認為,人類應該被當作軟件來規劃呢?”
薛垣心中暗愠。混蛋,哪壺不開提哪壺。
他的拿手戲之一,就是把幾句沒有信息含量的話繞來繞去,說成似乎挺有深度的樣子。等對方發覺通篇都是廢話時,提問時間已經結束了。
他稍稍沉吟一下,說:“馬克斯·韋伯有一篇演講《學術與政治》,我想您或許也知道。裏面有一段話是這樣說的,‘所有自然科學提供的答案,都是回答一個問題:如果我們希望在技術層面支配生活,我們應該怎麽做。’如您所見,我是一個技術官。我被預設的前提就是‘技術能做什麽’。至于應不應該這麽做、這麽做是否有終極意義,那不是我要問的問題。”
薛垣想以此收尾,忽然感覺到副官悄悄拉扯了一下他的衣角。
這是個暗號,表示提問時間還剩最後一分鐘,想辦法把時間拖過去,別讓人再提問了。
薛垣會意,立刻把話題拉扯回來繼續繞:“此外還有一句話,也是我個人非常認同的:沒有哪種道德可以同時用來調節性|愛關系、商業關系、家庭關系和政治關系。對我來說,判斷一件事的道德很簡單:當歸技術的歸技術,當歸政治的歸政治,當歸上帝的歸上帝。我不能為上帝代言,也不談論政治,我只能從技術的層面回答您的問題,而技術本身是無所謂善惡的。所以,結論仍然是那句話,我只考慮技術能做什麽。至于其它,另有別人來裁決。謝謝大家。”
他把語速計算得剛好,堪堪卡着提問時間的最後一秒鐘說完。
記者被他的車轱辘話繞得有點暈,稍稍遲疑了一秒。等醒悟過來他根本就沒有回答問題,想要再次追問時,副官上前一步宣布:“提問時間到此結束,非常感謝諸位的參與。請到外面的茶歇區用一些點心,稍事休息。”
待攝像師和錄音師撤去了場內的器材,薛垣站起身,徑自從主席臺側面的通道離開。特勤拉動一排鐵馬,阻擋住後臺入口,防止粉絲突圍。
一進後臺休息室,薛垣立刻扯散領帶,松開外套的扣子。副官趕上來,替他除去飾緒和皮帶。
軍官禮服是收身款型,襯裏之中有一大排收束加固帶。任你大腹便便虎背熊腰,也能硬給勒成猿背蜂腰的九頭身模特。
薛垣的身材原本足夠俊俏,但副官生怕他上鏡後不夠出彩,每次都使出吃奶的力氣把腰帶扣進最裏面一個扣眼,把薛垣活活勒成二胡卵子狀。所以每次剛一完場他便火速撤退,名義上是回避粉絲,實際是怕腰斷而死。要在鏡頭前做一個安靜的美男子,真心不容易。
脫了外套,薛垣站在穿衣鏡前照了照,幽怨地對副官說:“我的身材越來越像雙節棍,我怎麽想都是你的錯。”
副官毫無認識錯誤的自覺:“長官,古諺有雲,上鏡胖三斤。為了您的公衆形象,您就忍了吧。據我觀察,您的努力已經收到了良好的回報。”
“什麽回報?”
“聯邦的姑娘們都在傳頌您的鏡頭形象啊。(唱)我想要一個像伊萬這樣的男人~昨天我在新聞上看到了他的身影~他是那麽有魅力~使我不禁想要……”
“讓我靜靜。”
“那我今天下班以後還能去找您喝酒嗎?”
“我說了,讓我靜靜。”
薛垣和副官的私人關系不錯,沒事的時候經常一起喝喝小酒、打打小牌。
但今天下班以後,他不想受任何人打擾。
回到自己的住處,薛垣打開電腦,登上一個網站。
這個名叫“荒蕪之花”的網站是為了掩蓋黑客事件而制作出來的幌子,主頁就是那幅配詩火山圖。
短短幾天工夫,這裏被打造成了一個詩歌愛好者翻譯交流論壇,很多人發帖留言,其中有一部分是技術官們披着馬甲來充人氣。
薛垣登錄這個網站另有目的。他要釣魚。
他在網頁上挂了個隐蔽性很強的木馬,每個在線ID的地理位置都會出現在他電腦裏的一張電子地圖上。
他的目标只有一個人。
這個人的ID是“薔薇騎士”,發帖時間固定是晚上六點。帖子內容都是長詩《金雀花》中的某一段,自然,還是出自薛垣的譯筆。
這個ID警覺性極高,每次在線時間極短,很難被電子地圖追蹤定位。最近這兩天,ta覺察到了薛垣在捉ta,沒有出現。
薛垣是故意讓對方覺察到這一點的。敵人暗藏我方明,他必須逼得對方有進一步動作,才會露出破綻。
他用伊萬這個名字注冊了網站,對自己的IP地址也絲毫不加掩蓋,公然大模大樣蹲守在“薔薇騎士”的主題帖裏。
這完全就是在用嘲諷臉拉仇恨。如果對方是一個心氣高傲的人,絕不會對這樣紅果果的挑釁無動于衷。
果然,六點剛過,一個新帖子飄在了主題列表最上方。依然是一段譯詩:
你這從容的金雀花啊,枝葉芬芳
默默點綴着,這荒蕪的風光
不久之後,你也将同樣
在殘酷的地火中,走向消亡。
不過這一次,薔薇騎士沒有立即下線,而是轉跳到了站內短消息界面,在那裏停留了稍許。
幾秒鐘後,ta所在的地理位置出現在了薛垣的電子地圖上。
與此同時,“叮”的一聲,網站提示薛垣有新短消息。
發信人是薔薇騎士,只有一張照片。
照片上的場景薛垣再熟悉不過,就是他現在所看到的自己的房間。從視角來看,拍攝者差不多就站在他旁邊的位置。
“…………”
薛垣做了個深呼吸,後退一步,以盡量小的動作環顧四周。
室內陳設簡單,全部家具一只手就數得完:一張書桌,一張床,一個床頭櫃,一把座椅和一個三層置物架。每個角落都一目了然,哪裏也沒有藏着人。
至于會不會存在着隐藏攝像頭之類的東西,要等明天拿了探測儀來才能确定。
今晚暫時不要待在這裏為妙。思來想去,既能陪他聊天解悶,又完全沒有作案嫌疑的,就只有一個人選。
祁漣竟還沒睡,破天荒在玻璃溫室內轉來轉去,似有所待。
薛垣用虹膜和指紋刷開門禁。聽見開門聲,祁漣開心地跑過來。
“你是在等我嗎?”
“嗯。因為昨天晚上你來了,我想,說不定今天晚上你也會來。”
薛垣不知該說什麽,走近他兩步,忽然蹙起眉:“你怎麽還是一身消毒液的味兒,我給你的香水呢?你沒開始用嗎?”
祁漣有點不安地瞟了一眼床角的香水瓶:“嗯……我打開聞過了。”
“不喜歡?”沒想到這家夥還挺挑剔。
“跟你的味道,不一樣。”祁漣小聲說,語氣隐隐有些倔強。
“我用的香水是自己調的,給你的是品牌貨。”
“…………”祁漣不做聲。
薛垣有點哭笑不得。地球時代的香水奇貨可居,但凡是個有點知名度的品牌,就有可能在拍賣行炒出個天價。若他把這瓶香水送給別的什麽人,對方必定會像中了彩票一樣興奮。
但祁漣不喜歡它的原因居然是,跟薛垣的味道不一樣。
似乎在祁漣心裏有着這麽一個定式:薛垣的=好的。
無論是食物、香水還是別的什麽,只要跟薛垣的不一樣,不管到底好還是不好,反正就是不行的。
跟一個涉世未滿100小時的家夥相處,你沒法較真。
“行啦,我下次給你帶我用的。”薛垣哄他,“這個你也留着吧,偶爾換換口味也不錯。”
說着,他往自己手腕上噴了一點。
這瓶香水制造于2011年,雖保存得很好,經歷了一百多年的香氛還是有些走樣了。前調中橙花明亮的香氣已變得模糊不清,反而有一絲稍顯苦澀的清芬淡淡地凸顯了出來。
金雀花的香味。
它本是這款香水中一個若有若無的陪襯,甚至不會為人所注意。誰知經過了上百年的歲月淘洗,芬芳半褪,獨獨它的味道完整地留存了下來,恬淡而純淨。
By Kilian的調香師卡麗思·貝可兒曾說:“情|欲不生的愛意,便是甜蜜的救贖。”
那或許就是金雀花的救贖吧。
但薛垣的思緒馬上又轉向了不愉快的方面。黑客,網站,還有剛才收到的照片。
他把香水扔到一旁,打開筆記本電腦,細細研究起那張照片。
照片被軟件處理過,Exif信息中的各項參數都被抹去了,無法得知拍攝時間。
但薛垣有一種獨特的方式來判斷日期:照片中書桌的一角擺着一只俄羅斯套娃。它看上去只是普通的裝飾擺件,似乎從來都沒被移動過。但事實上,它的位置每天都在變化。
薛垣在這個套娃的底座上選取了一個點,把整個桌面精細劃分成一個坐标系平面。每天設置一個坐标點,把套娃放在相應的位置上。
書桌的面板是可活動的。要拿桌肚裏的東西,只能掀開桌面,也就必須先移走桌面上的套娃。
如果有人動過它,即使小心地回複原位,也不大可能完全與他之前所設定的那個坐标點相吻合。
這個習慣源于他的小學時代。他常常擔心父母會趁他不在家時偷翻他的東西,就用這種方法設置了一個檢驗機制。那時他的口袋裏總是揣着一把游标卡尺,每次回到自己的房間,第一件事就是去測量套娃的位置,不然不能安心。
薛垣一直把自己這個舉動視為受害妄想症的一種表現,沒想到今天居然真的派上用場。
他很快就在電腦上建了個模型,計算出照片上套娃的坐标點。是他六天前設置的坐标參數,分毫不差。
這說明了兩件事:
第一,他的書桌沒被人打開過;
第二,這張照片拍攝于六天前,即是網站遭入侵、無形之牆被發現的那一天。
為什麽這些事全都發生在那一天?
“薔薇騎士”又為什麽要發這張照片給自己,僅僅是為了回擊他的挑釁嗎?
薛垣合上電腦,托着下巴沉思。
如果一個人發現自己的住處變得不安全了,會幹些什麽呢?
應該是在第一時間确認和轉移最重要的東西吧。
或許這就是薔薇騎士的其中一個目的。薛垣的房間裏有種ta想要的東西,但ta沒有找到,于是就用了這麽一招,想讓薛垣自己暴露那件東西的隐藏處。
如果對方打的是這種算盤,那麽ta注定要失望了。
因為,他的房間裏隐藏着的那個秘密,是不會被人發現的。
或者說,那個秘密就隐藏在屋子裏那些普通至極的物件之中。就像桌上那個俄羅斯套娃一樣,即使呈現在旁觀者眼中,他們也意識不到,他們真正看到的究竟是什麽。
可能是看出他的神色過于嚴峻,一直乖乖不做聲的祁漣終于忍不住詢問:“出了什麽事嗎?”
薛垣這才想起身邊還有一個活物。
“你的《小王子》呢?已經看完了?”他轉移話題。
“還沒有。”祁漣搖頭,“我特別喜歡現在這一章,就停在這裏了。”
《小王子》翻開倒扣在床上,薛垣順手把它拿起。這一章的故事講的是,小王子遇到了一只漂亮的狐貍,想和他做朋友。但狐貍告訴小王子,要做朋友,就必須先馴養對方。
「我的生活很單調。我去捉雞,人來捉我……所以我有點膩了。不過,要是你馴養我,我的生活就會充滿陽光。」
——故事裏的狐貍如是說。
這本書薛垣小時候也讀過,如今重見,忽而又萌生起了一點點當初的童心。
他半開玩笑看着祁漣:
“我說,你喜歡我麽?”
“喜歡。”祁漣無比認真。
“想跟我做朋友?”
“想。”
“嗯,老實說,我的生活也很單調。我黑別人,別人黑我,我也真是有點膩了。所以……”他欠了欠身,湊近祁漣的臉,“請你馴養我吧。我也會馴養你,這樣,我們兩個人的生活就都會充滿陽光了。”
後來薛垣明白,這話不能随便說,因為它是一個魔咒。
就在他不經意說出口的那一霎,這個魔咒已悄然加諸于他和他身上,與命運難解難分。
作者有話要說:
☆、馴養
雖然只有一張單人床,兩個人側身躺着,也能容得下。
睡覺前,薛垣把外套脫了下來,鋪平放在旁邊。明天一早他直接從這裏去辦公室,制服弄得皺巴巴的不好。
他只穿着襯衫上了床,鑽進薄薄的被子,與祁漣相對而眠。
“你睡覺會不會踢人?說不說夢話?”他問祁漣,“我睡覺很輕,還有起床氣。如果你吵醒我,我會狠狠打你。”
“一定不吵醒你。”祁漣像作出保證似地說。他對這種情形很新鮮,興奮得像第一次去郊游的小學生,不停冒出問題:
“在‘外面’生活,是自己一個人睡覺嗎?”
“不一定。有的人自己一個人睡,有的人和別人睡一起。”
“像我們現在這樣嗎?”
“差不多。——呃,有時也會做些其它的事,你以後就會懂了。”
“哦。”
祁漣安靜了不一會兒,又繼續發問:
“你在外面的時候,會和別人睡在一起嗎?”
“會啊,不過已經是十七八年以前的事了。”
薛垣回憶起遙遠的童年時代,他和弟弟每天晚上都不好好睡覺,打着手電鑽在被子裏玩撲克,輸的人被對方彈JJ。
弟弟總是輸,被彈得嗷嗷叫,薛垣嚴肅地訓斥他:“小聲一點!被媽媽發現的話,我以後就再也不帶你玩了!”
弟弟薛域比他小兩歲,和他一樣有一頭金發。他依稀記得弟弟長得挺可愛的,露齒而笑的樣子也算得上好看——如果不考慮他當時正在換牙,豁着嘴巴的話。
心裏忽然生出一陣微微的觸痛。
那家夥,如果還活着的話,今年二十四歲了。他會長成什麽樣子?和小時候相像嗎?
在這些紛亂的念頭裏,困意漸漸湧起。薛垣沉沉閉阖了眼眸。
……隐隐約約,有被注視着的感覺。
很像幾天之前在宴會廳裏那兩道滿懷惡意的視線,但又似乎有所不同。
薛垣在一瞬間驅散了睡意,淩厲地陡然張眸。
并不是夢境。他切切實實捕捉到了那兩道視線。
就在溫室外面,隔着玻璃牆,一道人影悄無聲息站在那裏。
喬伊抱着雙臂,好整以暇注視着面前的兩個人,像在觀察籠子裏一對很有趣的動物。
薛垣看了看表,已經是早上了。
不論誰被人這樣觀瞻,感覺都不會太愉快。如果匆匆忙忙跳起來整理衣服,氣場上立刻就輸了對方一大截。
如果含羞帶怒高喊“你看什麽看別過來雅蠛蝶啊啊啊”,從此以後妥妥的是萬受之王。
薛垣當然不是受。
他坐起身,對喬伊做了個“稍等”的手勢,慢條斯理穿起衣服。
喬伊本想讓薛垣尴尬,薛垣不領受,這份尴尬便像回旋飛镖一樣打回到了喬伊那裏。現在的情形不再像是他隔着籠子看動物,倒像是靜候在上級的門口準備彙報工作。
衣物穿戴妥當,薛垣正了正領帶,又調整了一下袖扣。轉過身的時候,忽然發現祁漣居然醒着,眼睛亮亮地看着他。
“外面那家夥,什麽時候來的?”薛垣小聲問。
“很久了,一直站在那裏看我們。”
“那你怎麽不叫醒我?”
“你會狠狠打我。”
“…………”
薛垣按下牆上的指紋鎖打開了門,對喬伊勾了勾手指。
喬伊在門邊站定,沒有往裏面走。
“我聽了你昨天的發言,很精彩。”他用右手指尖在左手掌心裏輕擊幾下,“你現在是身體力行,到這裏來‘深入’研究技術問題了?工作到了如此公私不分的地步,真令我肅然起敬。”
薛垣微微一笑,無奈地攤攤手:“所以大家都說,稱職的技術官是沒有私生活的。不過沒關系,你以後或許也能慢慢學着适應這種高強度的工作。”
喬伊不接他的話,四下環顧一番:“這裏的條件實在太差了。——Killian,你對現在的生活狀态滿意嗎?你的技術官在這麽簡陋的地方工作,會很辛苦的。”
薛垣知道,喬伊想誘導祁漣說出“不滿意”,好拿去人權委員會上做文章。不等祁漣開口,他便出聲制止:“Killian,你不需要回答。”他轉向喬伊,“他的直屬上級是我,直接對我負責,不允許與無關人員接觸。另外,這個地方——”他指一指門外的金屬牌,“是人工超智能項目的實驗室,只有項目組的人可以入內。這一次沒關系,你想盡快熟悉環境的心情我能理解。不過以後還是注意一點為好。”
祁漣安靜地坐在床上,聽着這兩個人和顏悅色地對掐,還以為他們确實是在談論工作。
薛垣回過頭對他交代:“我現在要去辦公室了,晚一點再來。如果有別人來看你,不要理他們。”
“好。”祁漣點頭。
薛垣走向門口,彬彬有禮對喬伊做了一個“請走開”的手勢,把門重新鎖好。
“早安,Killian!”
如往常一樣,安娜準時出現在了屏幕上。
祁漣對她點點頭。
薛垣跟他說過,“早安”是再見的意思。雖然他發現這個詞在別人那裏似乎并沒有這種意思,但既然薛垣這麽說了,他就很聽話地不再使用這個詞。
祁漣沒什麽心理問題,也沒有需要向人傾訴的事,于是每天的輔導都變成了聊天。話題的主角,就是那個唯一與祁漣和安娜都有交集的人。
就這樣,薛垣在自己毫不知情的情況下被爆了許多料。
“你有很多時間和他在一起嗎?”祁漣有點羨慕。
“不瞞你說,我們交往過一陣子。——唔,‘交往’就是指兩個人彼此喜歡對方,花很多時間在一起相處。不過,我們沒有交往多久就分手了。”
“為什麽?因為不喜歡了嗎?”祁漣問。他還沒有“隐私”這種概念,想到什麽就無所顧忌地說出口。
安娜笑了笑:“不完全是。至少從我單方面來說,還是挺喜歡他的。不過呢,喜歡對方但不能在一起,這種情況也是很多的。原因很難解釋,只能說,每個人的生活都有各種各樣的問題。”
祁漣沉默了一下,無法理解“各種各樣的問題”是個什麽樣的狀态。
安娜溫和地看着他:“Killian,你現在所看到的,還有我對你講述的,都只是他身上好的那一部分。如果只是普通的相處,這樣就已經足夠了。但如果是和他交往,就必須連他身上有問題的那一部分也接受下來。這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做到的,至少我沒做到。所以,我放棄了他。當然,反過來說也是一樣,他也放棄了我。”
“就沒有可以不放棄的辦法嗎?”
“也許有吧。”安娜嘆了口氣,“我只希望,有人可以找到那個辦法。”
雖然目的地是同一間辦公室,但是剛剛同行了不到十步,薛垣和喬伊就各自找了個理由分道揚镳。在這一點上,兩個人倒是默契十足。
薛垣到餐廳喝了杯咖啡,一直磨蹭到時間差不多,才往辦公室走。
走廊裏迎面來了一位女子。薛垣覺得她面熟,卻一時對不上號。
女子也看見了他。工作時間不方便聊天,她沒有說話,只在擦肩而過時妩媚一笑。
薛垣這才想起,原來是嬌滴滴小姐。
他們打交道的次數也不算太少,但薛垣從來記不住她的名字,也記不清她具體的長相。偶爾想起她來,腦海中只有一張似是而非的模糊臉龐。一來是因為她的彩妝總是過于濃豔,二來是薛垣自身的緣故:他有輕微的臉盲症。
對于跟他相處過的絕大多數人,他都記不清他們的容貌。
那種感覺,有點類似于在電視上看見自己不怎麽熟悉的演員。看着屏幕時會想起:“啊,我知道這個人。”一關掉電視,那張臉便也随之消失了,不管怎麽努力回憶,也無法清晰地浮現出來。
狐貍說,「母雞全都長得一個模樣,人也全都長得一個模樣。」
這樣的世界,真的很膩啊。
整整一天,薛垣和喬伊像兩尊佛,彼此相隔三米遠正襟危坐。要是桌子足夠長,他們不介意坐成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
以他們為中心,氣溫驟降二十度。除了秦煥,一屋子人都承受着恐怖的低氣壓。
薛垣盯着工作方案,腦子裏呈現的卻是一張電子地圖。
“薔薇騎士”,此刻就在這間辦公室裏。
那個家夥,此時一定也正在揣測着薛垣的心思。
兩人昨天如電光石火般交了一下手,便再次各自藏劍入鞘。對方很謹慎,用了虛拟機和代理IP雙重掩護。但薛垣的木馬直接侵入了ta的網絡配置,獲取了對方真實IP所對應的地理位置。
那是技術官俱樂部。
下班以後,技術官們都習慣去那裏休閑片刻。娛樂活動很豐富,網吧、酒吧、棋牌室、臺球室應有盡有。那裏沒有監控設備,也不需要任何登記,誰都可以憑着證件自由出入。
雖然薛垣可以找到薔薇騎士發帖的那臺電腦,卻沒有辦法查出當時究竟是誰在使用它。唯一的信息就只有“對方也是技術官”這一點而已。
現在的問題是,薔薇騎士究竟是由于過度自信而不小心暴露了身份,還是故意為之,讓薛垣懷疑身邊所有人?
而且,對方是否已經知道,薛垣知道了ta的身份?
薛垣在心裏給了自己一巴掌,讓思緒跳脫出來。一直朝這個方向想下去的話,就會陷進“ta到底知不知道我知道ta知道×N”的無限循環,除了把自己折磨得精疲力盡之外毫無作用。
水平相近的人之間的對決,比的不是誰更高明,而是誰不犯錯。
這盤棋,現在才剛開始。
下班之前,薛垣宣布:“今後一段時間,我都會在人工智能實驗室值夜,有事去那裏找我。”
喬伊投來意味深長的一瞥,薛垣假裝沒有看見。既然他和祁漣一起過夜的事已經被喬伊發現,索性做得光明磊落,免得背地裏生出口舌。
去看祁漣之前,他先回到自己的住處,在房間裏探測電子設備。
仔仔細細檢查過每個角落,掃描儀沒有反應。還好,沒有被安裝攝像頭之類的東西。
從他上一次檢查房間直到現在,他沒有做出過會暴露那個秘密的舉動。至少是眼下,秘密是安全的。
薛垣稍稍松了口氣,這才意識到自己之前的神經繃得有多緊。他需要好好泡個澡,給自己做個芳療。
躺進盛滿溫水的浴缸,點起一盞香薰燈,把幾滴玫瑰精油倒入燈上的托盤中。
袅袅的香氛很快揮發出來,在房間內聚積氤氲,慢慢被吸入通風系統。整個艦艇有着發達的內部循環通風系統,全天候保持開啓,不論身處任何地方,都有新鮮的氧氣。
在玫瑰花的芬芳之中,他閉上眼睛滑進浴缸底部,讓全身被水浸沒。
氣味,是最好的記憶存儲器。
他對香氛的喜愛,算起來應該追溯到童年時代。家裏的後院種植了許多玫瑰。有觀賞用的卡羅拉紅玫瑰,也有提煉精油用的大馬士革玫瑰,相互交織成錯落的圖案。
成年後薛垣一直保持着一個習慣,每當心靈被多疑的天性所折磨,就用香氛安撫自己的神經,默默自我告誡:不要像有的人一樣,被自己逼瘋。
所謂“有的人”,其實就是他的父親。
他父親也曾經是一名技術官,主要研究加密算法。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原本和藹可親的父親變得越來越沉默寡言,開始用狐疑的眼神打量身邊的每一個人。後來他幹脆不再出門,把自己關在家中最隐蔽的房間裏。
薛垣那時還是小孩子,沒意識到父親的精神出現了異變。他不太明白,母親原先總是抱怨父親加班太多,現在父親每天都在家,為什麽母親的神色卻越來越憔悴憂愁。
一天傍晚,母親帶着弟弟出去玩,父親神秘兮兮地把薛垣拉到窗前,指着後院的花圃說:“伊萬,你媽媽是克格勃。她是來監視我們的,外面那些花其實是她給別人發的暗號。你沒發現那些玫瑰排列得很有規律嗎?它們其實是二進制密碼!”
最初,薛垣真的有一點點相信,還偷偷研究過那些花的排列,試圖找出那個莫須有的規律。
直到有一天,父親又一次神秘兮兮對他說:“伊萬,你弟弟是間諜。你沒發現他換牙換得很有規律嗎?”
“………………( ̄旦 ̄;)”
從此以後,就連在父親面前梳頭發這種事,薛垣也不敢做了,生怕父親哪天會對別人說:“伊萬是特工,他每天掉下來的頭發長短都排列得很有規律,那是莫爾斯編碼!”
…………
“篤。”
一聲極為輕微的響動,自某處傳來。
薛垣從回憶中回到了現實,但沒有動。他很清楚這聲音來自何處,又是為着什麽緣故。
“篤、篤。”
又是兩聲輕響。之後,周圍恢複了靜寂,再也沒有任何聲音。
過了一陣,薛垣從水裏坐起身,熄滅了香薰燈。
還沒走到那間玻璃房子,薛垣就遠遠看見,祁漣已經在裏面滿心期待地等候着了。
每一天,薛垣的出現是他唯一的盼頭。技術官們都下班後,外面變得冷冷清清的,他反而會越來越高興,豎着耳朵準備迎接門被打開的聲音。
“嘀!”
祁漣立刻快樂地蹿過去,張口就對薛垣來了一句:“幸福原來也很折磨人的。(* ̄︶ ̄*)”
“…………”雖然知道他這是在引用《小王子》裏的話,薛垣還是感覺略驚悚。
——喂喂,你根本連什麽叫幸福都不清楚吧?不要胡亂套用臺詞啊!
本想這麽調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