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1)

〖在廣袤的太空和數千顆行星中,沒有人會來分擔我們的孤寂。——勞倫·艾斯利《宏偉的航程》〗

技術部辦公室內,一切如常。

似乎根本沒有人意識到,少了三個朝夕相處的同僚。三名機師死亡所造成的職位空缺,已被人事部快捷高效地填補上了。在這個一切都可以量化量産的數字時代,沒有什麽是不可彌補、不可替代的。

薛垣嘗試在腦中勾勒那三人的樣貌,卻只有三個身穿制服面目模糊的剪影,與他眼前來來往往的衆多剪影并無不同。如果哪一天他自己死了,留給別人的印象想必也是一樣。

唯一關心此事的是事故審查委員會。每一名參與任務的機師都接受了長時間的問話,一遍一遍複述當時的情景,以确定最終的責任人。

審查官翻動着材料,注視面前的紅發青年:

“羅梭先生,我們經過反複計算确認,調度官遲采蘩小姐給出的TOT是沒有問題的。能否請您解釋一下,您為什麽沒有按照TOT投彈?”

“……”羅梭緊抿雙唇,垂頭一言不發。自從回來之後他便一直如此,像個關閉的貝殼。

已經做完筆錄的技術官們站在走廊裏,看着房間內這一幕。有人竊竊低語:

“這有什麽可調查的,他肯定是當時心慌了呗。”

“或者本來反應就慢吧。果然還是新手菜鳥,素質不行啊。”

秦煥的秘書招呼衆人:“問話結束的人請接着去做精神鑒定。——伊萬,你來一下,部長叫你。”他向薛垣勾了勾食指。

薛垣轉身之際,眼角的餘光隐約瞥見,房間內的羅梭忽地擡頭,直直向他望了過來。

這突如其來的視線令他後背陡然一冷,迅即止步回眸,卻見羅梭仍是剛才那副垂頭不語的模樣。

……錯覺嗎?

“伊萬!”秘書再次催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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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垣略一遲疑,邁出了步伐。

空調的溫度打得有些低,辦公室內涼飕飕的。

“祁漣的身體什麽時候可以恢複?”秦煥問道,不住地摸着光禿禿的大腦袋。薛垣很熟悉他的習慣,每當他內心有壓力時,就會做出這個動作。

薛垣謹慎地回答:“如果只是接受程序測試的話,他的現在身體狀況也可以吃得消。至于體能方面,可以用類似于機器學習的方式,讓他自我訓練。只要他習慣了腦機結合的模式,進度将會非常快。”

“好的。”秦煥點頭,“不過要記得,測試之前知會喬伊。”

“是。我會把程序的核心代碼發給他。”

“不光是核心代碼,是全部信息。”秦煥在“全部”兩個字上加了重音,“凡是牽涉到祁漣的都不是小事,我希望你們兩個可以共同決策。”

秦煥竟會主動要求喬伊全面介入?

薛垣在心裏畫了個問號,臉上波瀾不起:“明白了。”

隔着桌子,薛垣在安娜對面坐下。

他們中間放着一臺測謊儀。這場所謂的精神鑒定,其實就是把剛才審查官筆錄下來的內容再以測謊的形式過濾一遍,确保其真實度。

與二十一世紀相比,測謊技術沒有太大發展。

人類在各個領域的探索進程并不均衡。較之于計算機與人工智能技術的指數爆炸級增長,對心靈與精神的研究卻進展得極其緩慢,幾乎還停滞在上個世紀的水平。人類走進了外太空、創造了人工生命,但依然未曾走進自己的心靈。

“你是今天最後一個。把你做掉,我就可以下班了。”安娜靠在椅背上,活動了一下酸痛的脖子。

“別說得這麽可怕嘛。”薛垣作出驚恐的表情。

“Killian今天怎麽樣了?”安娜去醫院看過好幾次,知道已無大礙,卻仍是放心不下。

“我早上走的時候,醫生說他明天就差不多可以出院了。”那具身體的自愈能力,簡直令人咂舌。

“對不起,我沒照顧好他。”安娜歉然道。

“不是你的錯,是培訓官太混賬。”

“說到那個培訓官……”安娜的語氣裏出現了幸災樂禍的成分,而她并不打算在薛垣面前掩飾這一點,“那家夥不知遇到了什麽事,給吓得不輕呢。”

“你怎麽知道?”薛垣一挑眉梢。

“他剛剛打過電話來,請求心理疏導。不過沒人願意接待他。”

30G事件發生後,no zuo no die的培訓官日子不好過。

停職審查就不必說了,輿論對他怒罵如潮,言辭激烈地指責他是潛藏的末日論者,企圖毀掉人類獲救的唯一希望。

因為一出門就會被爛雞蛋糊一臉,他只好待在家裏。結果家裏所有的可編程電器都詭異地同時陷入癱瘓,供應商們又拒絕上門為他提供人工服務,他就連燒壺開水泡碗面都做不到。

明明生活在人群中,卻仿佛被流放到了孤島上,感受着來自世界的惡意,他的內心幾乎是崩潰的。

萬般無奈之下,他餓着肚子上床睡覺,哪知差點送掉性命——房間裏的通風供氧系統和門禁系統也是可編程的。他被窒息感驚醒,手腳并用爬到門口,發現門禁失效,無法打開房門。

好在某個薛姓技術官終究沒有那麽狠毒。就在他涕淚橫流吓到失禁的時候,房門突然又打開了。

此後他說什麽也不肯再踏入自己的房間半步,寧願臉上開滿雞蛋餅,也堅持要待在公共場所。

安娜以玩笑的神态斜觑着薛垣:“這事肯定跟你沒關系,對吧?”她拍了拍桌上的測謊儀,“不要在我面前說謊喲。”

“當然。我可從來都不說謊。”薛垣看着那臺儀器,微微彎起了唇角。

這種儀器,他一點兒也不陌生。

幼年的他生性頑皮,帶着弟弟到處惹是生非。今天打破了東家的玻璃,明天踏壞了西家的花苗,鄰居們排着隊上門告狀。

每當他對那些指控拒不承認、編造各種理由為自己解困時,身為技術官的父親就會把他拎到辦公室,抱出一臺測謊儀。

“伊萬,人會為了各種各樣的理由說謊,可是儀器和數據永遠都不說謊。”父親莊嚴地說。

測謊儀的基本工作原理是這樣的:先要求受試者回答幾個答案顯而易見的問題,比如受試者的名字、某個物體的顏色等等,取得對方說真話時的生理數值範疇,作為基準值。如果受試者回答其它問題時的生理數值與此不符,就判定其說謊。

這種方法精确度很高。人雖然可以控制出口的話語,卻無法控制自己瞬時的生理反應。

薛垣因此吃了很多苦頭。父親最恨他說謊,一旦被識破,就必定會被揍得五顏六色五花八門。

那時他思考得最多的問題就是:怎麽才能騙過那個該死的儀器呢?

父親每次會使用哪臺測謊儀是随機的,不可能提前做手腳,更何況那時的他也沒這個能力。

既然對方沒有破綻,那就從自己身上找尋突破口。

他冥思苦想了許久。

終于,以一個孩子不成熟的智慧,他自認為找到了一條絕佳的妙計,可以把自己訓練成一個無法被拆穿的說謊者。用八個字來概括,便是“指鹿為馬,信以為真”。

每次測謊時,父親通常都會以固定的方式提出最初那幾個基礎問題:随手拿起桌上的一樣物品問他,這是什麽顏色,這叫什麽東西。

薛垣的對策是,把父親辦公室內所有的一切都重新命名。比如,藍色叫“紅色”,綠色叫“黑色”,杯子叫“手表”,水筆叫“椅子”。

簡單來說就是這樣:看見藍色,腦中出現“紅色”,但說出口的仍是“藍色”。

對他自己來說,“藍色”其實是一句謊言,因為他使自己認為那叫“紅色”。

但對別人來說,這是一句真話。

所以,儀器所取得的基準值,其實是他說謊話時的數值。那之後他所說的謊言,都會被判定為真話。

小孩子的毅力,有時可以達到令人驚愕的程度。

薛垣用厚厚一整本筆記簿寫下了“真的世界”和“我的世界”兩套名詞系統,又收集來了塗有各種顏料的調色板,晚上打着手電躲在被子裏給那些顏色重新命名,強迫自己記憶。

用這個辦法,他居然真的蒙混過關了幾次。父親怎麽也想不到,那個年紀的薛垣竟會動這樣的心思。

但薛垣并不滿足,因為父親偶爾會改變問題。比如,問他叫什麽名字、他幾歲了。這種時候,他的辦法就失效了,又一次凄慘地五顏六色五花八門。

“假如有兩個自己就好了。另一個我和現在這個我,所有的想法都是相反的,有不同的名字、不同的年齡、不同的家庭、不同的經歷……平時另一個我會躲起來睡覺,需要測謊的時候才出現……”那時的他這樣想着。

……

一支水筆伸到他眼前敲了敲。安娜的聲音在說:“發什麽怔呢?”

“我在想祁漣的事。”薛垣收回心神看向她,“明天要在他身上測試程序。這個——”他朝測謊儀擡一擡下巴,“現在就開始吧。我有點累,需要早點回家休息。”

安娜點點頭,打開儀器和攝影機。

她拿起桌上一只天藍色的水杯:“這是什麽顏色?”

一抹嫣紅從薛垣眼中一閃而逝。

他平靜地回答:“藍色。”

門鈴響起的時候,薛垣正泡在浴池裏。

洗澡洗到一半忽有訪客,不是件令人高興的事。不過從門鏡看清了對方是遲采蘩,那一點不快就消失了。于他而言,她已差不多是半個家人。

于是他連衣服也懶得穿好,随便披了件薄衫便給她開了門。

房內只開了一盞壁燈,半明半昧的光暈朦胧了周身肌肉的線條,只見得“一痕酥透雙蓓蕾,半點春藏小麝臍”。

倘若換做別人,面對這般男色可餐的誘惑風情,怕是已然心旌搖蕩了。

然而遲采蘩偏偏就是對薛垣天生無感。她欣賞他的俊美,但從來不會因此萌生愛意。

“嗳,有人說想跟我交往,就是高加索號的那個駕駛員。我想問問你的意見。”她說。

“找我來問戀愛經驗?”薛垣失笑,“你可真是找對了人。我可以教你一千種勾搭的方法和一萬種脫身的方法,但是這中間的那個環節我是無能的。”他攤了攤手。

遲采蘩白他一眼:“沒人問你經驗,我在問你意見。我和他交往,你覺得可以麽?”

薛垣有點莫名其妙:“有什麽不可……哦。”

他明白過來,與其說遲采蘩是在征求他的意見,倒不如說,她把他當成了某種媒介。

她從前喜歡的那個人曾是薛垣的朋友。大概在她的潛意識中,如果薛垣沒意見,那個人也不會有意見。

“靠,這種事也來問我,我是你的老媽子麽!”薛垣假裝怨聲怨氣嘀咕着,“我批準了。你好好談戀愛,早點把自己嫁掉。要是他不肯娶你,你告訴我,我黑他電腦傳他果照。”

“滾。”遲采蘩以一個擲地有聲的字結束了這場嚴肅的對話。

薛垣做了個送客的手勢,半真半假哀嘆一聲:“雖然從頭到尾都沒我什麽事,但是……唉唉!我見過的最長情的人也終于正式移情別戀了。再也不相信愛情了好嗎!”

走到門口的遲采蘩停了下來:“那個,不一樣的。”

“啊?”

“有些東西,存在過就是存在過。我說不上來,但那種感覺很踏實。”

她按了按自己的心口,仿佛捧着什麽珍貴的物品。

“他們叫我奇跡女神,你最清楚這有多諷刺,我又笨又膽小,簡單的事也會做錯。但我就是知道,不管發生什麽,時間到盡頭了也好,世界不存在了也好,我心裏始終有那麽一點點的踏實。這是‘他’留給我的。”她笑了笑,“在你心裏存在過的東西,終究會給你留下一點什麽的。”

“哪怕只是個名字?”

“嗯。哪怕只是個名字。”

作者有話要說:

☆、孤寂

偌大的實驗室內,只有祁漣和薛垣兩個人。

按照秦煥的意思,祁漣的初次測試,喬伊應該在場觀摩。不過那家夥被管理層臨時召去開會了,脫不了身。

薛垣把測試代碼用郵件發給了秦煥,抄送給喬伊。這樣既遵從了秦煥的指示,又不顯得比喬伊低了一頭。

“轉過去。”

聽到這樣的指示,祁漣乖乖轉過身去,背對着薛垣。

他的視力仍未恢複,眼睛被紗布蒙着,這令他看上去有些無助。

薛垣像哄孩子一樣放輕了語氣:“第一次插|入的時候可能有點疼。我會盡量溫柔一點,你不要動。”

手指探到祁漣後腦,在柔軟的發絲下面摸索,尋到了那個接口,把一枚電極探針緩緩插了進去。探針直達大腦皮層內植入的芯片,收集腦部活動的電信號。這些信號類似于源代碼,經過薛垣所寫的編譯程序,轉化為計算機代碼。

等到祁漣熟稔這種技巧之後,便可以用大腦連接艦隊網絡、操控所有的可編程硬件,看起來就像是在用意念控制物體一樣。

而且,這個過程是可逆的。祁漣既可以用大腦控制程序,也可以反過來讓程序幹預自己的大腦、控制身體的行為。

薛垣的指尖下移,順着修長的頸游弋到祁漣的肩胛,撫摩着手掌下面堅實的肌肉。

他想象着祁漣未來的樣子:超凡的體格與力量,既有着計算機的速度與精準,又有着人類的直覺與複雜,且如程序般永不疲倦。

這是二百年來人類的超級英雄之夢。

而他是這個超級英雄的控制者——無論是肉|體上,還是感情上。

這樣的念頭,讓薛垣心中湧動起一種詭谲的征服快|感。他垂下眼睑,遮掩瞳眸中邪異的璀璨。

他的語氣依舊輕柔而平靜:“來,想象你面前有個屏幕,上面有個鼠标,你用它畫條直線,再畫一個圓圈。”

薛垣轉眸看向自己身旁的電腦屏幕。鼠标彷徨着,終于笨拙地一拱一拱動了起來,畫了一條鋸齒形的直線。又過一會兒,直線旁邊多出一個介于三角形與四邊形之間的圈。

薛垣打個響指:“不錯。雖然很醜,但我知道你盡力了。”

“……(///︿///)”

“以後沒事的時候,你自己多練習,直到你可以用大腦操作這臺電腦為止。”

“哦。”

接着是反向測試,用程序控制祁漣的行為。

這比前一步要難得多。為了不讓祁漣的思想幹預程序,薛垣與他閑聊,轉移注意力:

“我睡覺的時候,是什麽樣的?”

“很好看。”

“那是必須的。還有別的嗎?我有沒有做過什麽奇怪的事?”

“嗯……”祁漣想了想,“你說過一次‘米沙’。”

薛垣神色一黯:“那是我弟弟的名字,我可能是夢到他了。——除此之外還有什麽嗎?”

祁漣搖頭:“沒有了,你就是一直睡覺來着。……啊。”他短促地叫了一聲,因為他發覺自己的手不受控制地向前伸出。

薛垣滿意地吹了聲口哨:“別緊張,是我做的。”測試比他想象中順利,祁漣的身體對程序的兼容度很高。他控制着祁漣站起來,四處慢慢走動,就像操縱一架精巧的人形機器。

祁漣自己也很感新奇。他的眼睛還看不見,身體卻自有主張,能夠準确地避開障礙物。這奇妙的感覺令他像個孩子似地開心着,不禁發問道:“你用程序的時候,我還可以控制我自己麽?”

“你知不知道飛機這種東西?”薛垣的聲音遠遠傳過來,在空曠的室內漾起些微的回聲,“飛機上有兩套操作系統,一套是人工的,一套是自動駕駛。什麽時候用哪套系統,由機長來決定。你的身體現在就有兩套操作系統,你可以根據情況自由切換。當然了,要等你更熟練一些才行。——哎呦卧槽!”他看見祁漣被地上的線絆了一下,直直地摔倒下去。這家夥顯然還不懂怎麽把身體從自動駕駛切換到自我控制。

薛垣到底是特殊戰鬥兵種出身,快速反應能力拔群。他用手一撐座椅扶手,足尖猛地發力,身形如電蹿了出去。白色的弧光轉眼間掠至祁漣面前,堪堪在他啃上金屬地板之前把他抱進懷裏。

“沒事沒事沒事。”他拍着祁漣的後背連聲說,不知是在安慰對方還是在安慰他自己。

“……”祁漣轉動了一下腦袋,身體還是像根棍子。

薛垣哭笑不得,戳了戳他的腦袋:“喂,現在沒有程序在控制你了。坐起來,自己動。”

“哦。”

祁漣摸索着試圖爬起。肢體糾纏,柔和的氣息萦繞撩撥在薛垣耳畔,像一只毛手毛腳的小狗崽。

薛垣突然覺得自己也像是被某種程序控制了一樣,大腦意識過來之前,身體已然微微前傾,雙唇噙住了對方光潔的唇瓣。

感覺是清涼而平靜的。

既沒有灼人的熱度,也沒有侵略性的張力。

祁漣一動不動,連氣息也屏住了。薛垣看不到他此刻的反應,也無從想象。

他會是吓得呆住了,還是好奇地睜大了眼睛?

又或者——雖然這種可能性很小——羞澀得飛紅了臉龐?

直到兩個人重新拉開了距離,祁漣才像是忽然記起人要呼吸似的,輕輕出了一口氣,随即對薛垣露出一個微笑。

不是掩飾羞澀的笑,更不是心有靈犀的笑,而僅僅是小孩子接受了來自大人的獎勵之後簡單而純粹的快樂。

一種微妙的失落爬過薛垣的心頭。

是的,他怎麽能忘了呢。祁漣最應該出現的反應,就是沒有什麽特別的反應。

他還什麽都不懂呢。或許他認為,這個吻,與之前印在他額頭上的那個安慰之吻,性質是完全一樣的。

喬伊悄悄在會議桌下面轉動着手裏的水筆,聽着主持者念誦冗長而又詞不達意的講稿。

不是不知道,在這種場合,做出這種幼稚的舉動實在有欠穩妥,也不符合他平時鐵板一塊的嚴肅形象。

可就是忍不住。

因為無聊,因為孤寂,人可以重複做任何事。小到不停地轉筆,大到不停地搜索地外文明。

幾個世紀以來,人類用大型射電望遠鏡和無線電設備拼命尋找,希望證實自己不是廣袤宇宙中唯一的智慧,然而結果總是失望。

主持者猶自絮絮不已:“……早在上個世紀,就有科幻作家在小說中提出:如果沒有高級文明的培植,人類還要在亞光速和三維時空中被禁锢兩千年,至少還需一千年才能掌握和使用湮滅能量,兩千年後才能通過多維時空進行通信。至于通過超空間躍遷進行宇宙航行,可能是五千年後的事了。至少要一萬年,人類才具備加入銀河系碳基文明大家庭的起碼條件。”(※出自劉慈欣《鄉村教師》)

從剛才開始,他便旁征博引了一大堆科幻作品中的內容為自己的觀點佐證:宇宙中确确實實有更高等的文明存在着,但他們不屑于跟人類一起愉快地玩耍,因為人類太低級。

終于有人耐心告罄:“這些作品我們也都看過,你就不需要再背書了,請直接進入正題。”

主持者的熱情受挫,只好放下講稿:“事實上,今天把大家召集到這裏來,是因為科學官有了一個重大發現。那面‘無形之牆’,或許并不是來毀滅我們的,而是高等文明向我們伸出了援手。證據是——”他故作神秘地拉長了最後一個字音,伸出食指懸在半空。

喬伊忍無可忍,把水筆“啪”一聲丢在桌面上,站起身來直截了當地替他說完下文:“一小時前,我們接收到了一組來自‘無形之牆’的微波訊號。那是一句話。”

來到家門口,薛垣打開門邊的識別面板。

把這個地方稱為“家”其實過于牽強。這裏充其量不過是間單身宿舍罷了,除了吃飯睡覺寫程序打飛機,大部分時間就只能瞪着一屋子空氣發怔。要是可以,他倒更情願多花點時間陪着祁漣。

但他必須時不時回到這裏做一些事,一些只有他自己知道的事。

通過虹膜解除了門禁,薛垣輕輕一扳門把手,眼神忽地一凜:門被反鎖了。

為安全起見,每個房間的門上除了虹膜電子門禁系統之外,還配備有傳統樣式的彈簧鎖,就是需要用鑰匙打開的那種普通門鎖。

因為嫌麻煩,大多數人只用門禁,彈簧鎖固定在開啓的位置上,形同虛設。但薛垣一向是兩個都用,每次出門前都不厭其煩地用鑰匙在鎖孔裏轉上兩圈,将房門反鎖住。這個習慣他多年來一直保持着,唯獨今天早上“忘記”了。

離開時沒有反鎖的房門,回來時卻被反鎖;房間內的物品被挪動過,但又小心地恢複了原位。

這說明,至少有兩個人先後來過這裏。

先來的A逗留的時間應該不長,或許只是入內掃了幾眼,便匆匆離去了。這期間另有一個B躲在附近窺視,等待A離開後再次入內。

而B是一個熟悉薛垣生活習慣的人,知道薛垣一般都會反鎖房門。當ta發現沒有反鎖時,誤認為這是A粗心所致。于是,B在離開時特意反鎖上了門,以免薛垣回家時察覺異樣。卻不料自作聰明過了頭,恰恰成了畫蛇添足的破綻。

A的身份,薛垣大致猜測得出來。

艦隊有規定,上級主管有權不定期對下屬的房間進行例行檢查,搜索違禁的私人物品。

A沒有注意到躲藏在附近的B,說明ta不是偷偷潛入。換言之,在A看來,即便自己的舉動被別人發現了,也可以用正當的理由來解釋。

所以,那個A若不是秦煥本人,便是秦煥的秘書。

至于那個自作聰明的B……

薛垣唇邊泛起一絲冷笑。看來有些人對他越來越感興趣了。

他移開書桌上的俄羅斯套娃,掀開面板。

與房間內其它家具一樣,這臺書桌緊密地貼牆而立,用鉚釘牢牢固定在地板上。萬一哪天艦艇上的人工引力場失效,也不至于滿世界家具亂跑。

桌肚內的空間很大,差不多相當于一只小櫃子,用隔板分為上下兩層。上層擺着些無關緊要的物品,下層則堆砌着幾塊磚頭似的東西,四四方方整整齊齊。這些是艦隊标配的壓縮食物,每一塊的重量都是嚴格的500克,可以供給一個成年人一周所需的營養。

薛垣從手中的文件包裏拿出了幾塊同樣的“磚頭”放進去,小心翼翼地重新鎖好書桌。

然後,如往常一樣,點起玫瑰精油的熏香燈,等待着室內通風系統把香氛送去它們該去的地方。

“篤。”第一聲輕響很快出現了,緊接着又是兩聲:“篤篤。”

俄國有句諺語:狐貍不在窩邊幹壞事。

他卻是一只反其道而行之的狐貍。

不過,別人越是懷疑他在幹壞事,他真正要保護的秘密就越是安全——那個隐藏在這四面銅牆鐵壁之中的,活生生的秘密。

作者有話要說:

☆、孤寂

喬伊的話音甫落,會議室內昏昏欲睡的氣氛一掃而空。與會者們面面相觑,彼此用難以置信的眼神确認剛剛聽到的字句。

——無形之牆向人類傳遞訊息了?

喬伊不賣關子,用幻燈片把一句話投映在幕布上。只有四個字:不要回頭。

“這是什麽意思?”有人不解,“怕我們一回頭看見太陽馬上要燒過來了,會被活活吓死麽?”

也有人發散想象力:“聖經裏說,上帝毀滅所多馬城,只提前通知了一個義人,叫他帶着老婆逃走,不論發生什麽事都不要回頭。但是他老婆因為留戀家園,半途中回頭看了一眼,結果變成了死海邊上的一塊石頭。”

“可是地球都已經沒有了。我們就是想回頭,也回不去了啊。”

一時間,滿座議論紛紛。

不過,且不論這句話的含義是吉是兇,單是對方試圖與地球人類溝通這個舉動本身就相當奇怪了。

之前那個發言者的長篇大論雖然令人困倦,卻并非沒有道理。

科學官很早就已提出,無形之牆十有八|九來自于高維空間。能在一張宇宙膜上放置另一張類似“膜”的東西,只有在更高一維的空間才辦得到。就好比如果要在一張紙上放置另一張紙,必須在三維空間裏才做得到。

如果這真的是智慧生命所為,那麽對方的進化程度是人類難以望其項背的。

很難想象,這樣高等的存在竟會試圖與人類溝通。試想,人類會試圖與螞蟻溝通麽?誰也不會在打理自家花園的時候跑去通知螞蟻,“喂喂,我要重修灌溉系統,你們的巢穴要被淹沒了,快點逃命去吧!”

究竟為着什麽原因,使得那些高等文明認為有聯絡人類的必要呢?

讨論無果,與會者們的目光重新聚焦在喬伊身上。這個稱得上英俊的年輕人身上有一種孤高而冷靜的氣質,平時多少會激起他人的反感與抵觸,但關鍵時刻總想聽一聽他的意見。

喬伊靜候所有人安靜下來:“我已經就此事與高層溝通過。我們需要繼續監聽無線電,看看牆那邊會不會傳來更多信息。同時,這件事必須技巧性地繞過技術部。可以确知的是,技術部有末日論者,但現在還無法斷定是誰。一旦末日論者搶先與‘牆’那邊取得了聯系,人類的處境很可能就危險了。”

“但是……”有人猶豫着質疑,“這種事要一直瞞着技術部,恐怕不大現實。”他指了指上下左右,“畢竟我們周圍的一切全都是由程序操控的,說是生活在技術部的監控之中也不為過。”

“不要緊。”喬伊冷聲道,“我們可以讓他們知道一部分消息。确切地說,我打算把這個消息打包成不同的加密信息,分發給不同的技術官。往後洩露出去的是哪一條,就知道是從誰那裏走漏的風聲。”

離開會議室,已是午後時分。

錯過了用餐時間,喬伊在自動售賣機上買了一杯熱巧克力和一塊三明治,信步踱入園林風景長廊。

畫樓池塘,柳煙花霧。空調機吹送出溫度和含氧量都恰到好處的微風,泠泠如沐。踏足于“水”面,腳下的柔性顯示屏幕模拟出液态波紋,仿佛真的淩波禦風而行。

如果不去想一切都是虛拟的,那麽這實在是一派令人心曠神怡的桃源仙景。

花香袅袅,鳥鳴啾啾。這本是地球上随處可見的景色,現在卻已成為了永久的懷念。

喬伊在婉轉的輕啼聲中閉上雙眼,厘清頭腦。

他被空降到技術部,表面上看,似乎是為了權力均衡,不讓“人工超智能支持派”一家獨大。

而事實上,他真正的目标只有一個人:那個有着一雙冰藍色狐貍眼的技術官。

早在兩人接觸之前,他就把薛垣的家庭背景了解得一清二楚。但起因并不是為了薛垣,而是他的父親。

艦隊中只有很少人知道,薛垣的父親曾是最早發現太陽将在短期內紅巨星化的人之一。艦隊的名字“沃特希普”也是由他提出的,出自一部寓言體小說《沃特希普荒原》,講述的是一個兔子版的出埃及記,與人類出逃地球的境遇不謀而合。

或許薛父本應在這場大遷徙中發揮更大的作用。遺憾的是,由于本身的性格缺陷,加之工作中受到同侪的排擠,導致他的精神疾病發作,最終以悲慘的方式告別了人世。他的檔案文件一部分作為遺物返還給家屬,其馀皆被封存。

直到逃出地球後,某些人才忽然關注到一個問題:薛父是計算機科學家,畢生主要研究的領域是加密算法。他既不是天體物理學家,也不是射電天文學家,究竟如何意識到太陽會突然加速膨脹的呢?

他們嘗試解讀薛父那幾年間的工作記錄,發現其中缺失了一部分關鍵內容,應該是當初認為沒什麽用處而返還給了家屬。

他的遺孀在他過世後不久也已因病而終,只留下兩個兒子。

次子薛域,俄文名米沙。根據官方文件,他在艦隊起航前夕不知所蹤。

于是,目前擔任技術官的長子薛垣成了唯一的線索。可是不論怎麽查找,也沒在薛垣的私人物品中發現相關的資料。

最大的可能性是,薛垣已将那些資料轉換成了別的形式藏在衆人眼皮底下——薛垣與他的父親一樣,研究加密算法,而且天性多疑。

要麽取得他的信任,要麽破解他的加密算法。哪一條路都不好走。

不過喬伊手裏還掌握着一張薛垣意想不到的底牌:他知曉弟弟薛域的下落。必要的時候,他不憚于以此為籌碼要挾對方。

可是幾次三番對薛垣試探下來,喬伊有點失望地發現,這家夥對自己那個下落不明的弟弟好像并不怎麽關心。

哼,真是個無情的人。

喬伊一把捏扁了空紙杯,連同三明治包裝紙一起投入垃圾筒,大步走進辦公室。

薛垣已經坐在辦公桌旁了。

馀光看見喬伊走近,他擡手碰了一下軍帽的帽檐算是打招呼,連眼睛也不轉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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