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1)
〖你大大的藍眼睛/你尖尖的小鼻子/突然你靜靜伫立/火紅的皮毛多美麗/可你到底在說什麽/這将是永遠的謎。——《狐貍叫》〗
禁閉室的大門豁然洞開,光線如水,兜頭潑下。
羅梭擡起手,遮擋着已經習慣了幽暗的眼睛。
“你的上級簽過字了,你可以走了。”看守員說。
羅梭有點遲鈍地活動一下僵硬的脖子,低着頭走出這個他待了七十二個小時的地方。天花板上雪亮的射燈仿佛旁人過于淩厲的目光,令他只想盡快縮回自己的殼裏。
一道穿着制服的身影出現在視野裏,領徽上的金玫瑰熠熠閃閃。羅梭一驚擡頭,看見的是喬伊的臉。
“看見是我,你好像很失望。”喬伊的聲音不帶一絲感情。
“……”羅梭動了動嘴唇,沒有發出聲音。
喬伊向他走近,放低了聲音:“你應該想到他不會來的。他還不知道你的身份。”
羅梭苦笑一下:“長官,你相信麽?就算他知道我是誰,也不會來保釋我的。他只會覺得丢臉。”
喬伊的眼神閃動一下,“你想多了。今天給你放一天假,回去休息吧。”
羅梭點點頭,走出兩步又回過頭,“長官,我經常都覺得,你比他像哥哥多了。他……”
“噓。”喬伊豎起食指擋在唇上,輕聲道:“就剩下一個多月了。有什麽話,等到那之後你親口告訴他吧。當然,我是說——”他示意了一下無形之牆的方向,“如果幾個月後我們還沒被那些友善的高維智慧生物玩死,也沒被太陽烤成焦炭的話。”
聯邦艦隊有個規定:地球時代的一切案件,追訴時效是六年。
無論誰在地球上做過什麽錯事,從艦隊起航的第七年開始既往不咎。薛域冒名頂替登艦之事,屆時不會再被追究任何責任。
如今已然是第六年末,時效就快成立。明年,将會是忏悔之年。所有那些心中懷有秘密的人,都可以卸下重負,将之吐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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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如今看來,或許不會再有明年了。
喬伊眼中蒙上一層複雜的苦澀。
難道真如那些末日論者所堅稱的,這道無形的堅壁,是來自神靈的末日審判麽?
哥哥,哥哥。
對小孩子來說,這是一個多麽有吸引力的字眼啊。
尤其是,當你有一個令人驕傲的哥哥之時。
在年幼的他心裏,哥哥薛垣是毫無疑問的天之驕子。正如他的俄文名“伊萬”的含義,被神眷顧的寵兒。
哥哥什麽都比他強。皮膚比他白,發色比他耀眼,點子比他多,嘴巴比他能說會道,JJ也比他的大。
周圍的人都說,伊萬又漂亮又聰明,以後肯定是做大事的人。至于他這個當弟弟的麽……人們作難地把他從頭看到腳,最後只好說:“米沙很可愛嘛,也很善良。”
他曾經以為父親喜歡他勝過哥哥,因為每當兩人都做了壞事,父親總會把哥哥捉去胖揍,對他則是皺着眉頭訓斥幾句。稍大一些讀到《紅樓夢》,賈政暴打賈寶玉,對賈環卻挺寬容。因為沒有期待,所以不會苛責。
有一陣子,哥哥迷上了父親的藏書室,屢次趁父親不在家時翻窗撬鎖潛入進去偷書出來看。
某次他也學着哥哥的樣子拿了一本,陳舊的大部頭,紙張泛黃,密密麻麻的雙欄縮印小字,封皮都掉了,不知道叫什麽名字。開篇好幾頁歷史書似的編年記事看得他興味索然,正打算放棄,一段描寫吸引了他的注意:
「這是一位翩翩美少年,金色的頭發襯着白皙的鵝蛋臉,端正俊秀的鼻梁和雙唇宛若古代雕刻名匠手下的藝術精品,一雙冰藍色的眼眸銳利有神,綻放出寒劍般的光芒。」
他像發現了重大秘密似地跑去向薛垣獻寶:“哥哥,這個叫萊因哈特的人跟你很像啊。我們下次玩演戲的時候就用這本書吧,你當萊因哈特。”
孰料哥哥翻了個白眼:“不要。”
“可是他好像很厲害呀!”
“你懂什麽!他只活了二十五歲就死了。”薛垣甩了甩奪目的金發,“我這麽漂亮,我才不能死呢。”
“…………”
十多年後重逢,他毫不意外地看到,哥哥出落成了與萊因哈特皇帝一樣的美男子。
只是,皇帝不認得他了。
他不責怪薛垣的善忘。哥哥有輕微的臉盲症,他從小就知道。分別時他只有十歲,漫漫十幾年的光陰,足以将稚嫩的容顏打磨得面目模糊。更何況他為了冒名而刻意改變了形象,染了一頭紅發。
應該說,作為上級的哥哥是個不錯的人。雖然個性傲嬌,卻從不為難下屬,對他還挺照顧。
他開心地想,就算作為羅梭被哥哥接受下來也很好啊。
然而這個幻想也很快破滅成了肥皂泡。
有一次在技術官俱樂部,他穿了便裝,戴了一頂拉風的牛仔帽耍帥,碰巧與薛垣對面相逢。
他親熱地跑過去打招呼,豈料對方竟露出困惑的神情,不知他何許人也。
那時他才真真切切地意識到,自己平日裏在薛垣眼中只不過是一套長了一頭紅毛的活動制服。當紅發+制服這兩個特征都消失之時,他在他眼裏就是個徹頭徹尾的路人甲乙丙丁。
哥哥,哥哥。
我在你心裏的存在感,真的就這麽薄弱嗎?你不記得十四年前把你奉為神明的弟弟米沙,也不記得如今這個對你馬首是瞻的同事羅梭。
到底要我做什麽,你才會真的把我看在眼中、刻在記憶裏?
當年你離開家,我哭着追趕你,求你留下。你跟我約定說,将來有一天會回來接我。
這個随口的約定,你必然也早已抛諸腦後了吧。十幾年裏,你一次也沒聯絡過我。一直到艦隊就要永遠離開地球了,我也沒有等到來自你的只言片語。
若不是偶然天賜良機,得以冒充一個意外亡故的意大利裔青年羅梭混上了艦隊,我現在也早已化歸地球數十億萬亡靈中的一員,至死也再不能與你相見。
所以我給我的機甲命名為Calènde Greche,希臘朔日。
希臘歷法中并沒有朔日這一天。在意大利文裏,這是一個成語,意思是不可能到來的日子。
希臘朔日,永無之期。
即便是這樣氣氛日益凝重的時期,例行的酒會依然如期舉辦。若不如此,只怕會愈發人心惶惶。
與從前觥籌交錯談笑生風的場面大不相同,盡管衣着光鮮如昔,每個人臉上都透出強顏歡笑的倦怠和對未來的焦慮。
就算特意為了增加氣氛而請了祁漣出席,也振奮不起太多人的情緒。科學官和技術官都束手無策的現狀,這個看起來還像個大孩子般的懵懂青年又能改變什麽呢?
不過也總有人可以暫時抛開煩惱,專注于眼前的好風景。
“臉長得很漂亮啊。”
“我要是能有這麽完美的身材,被太陽吞掉也認了。基因改造人就是不一樣。”
這樣的竊竊私語不絕于耳。
祁漣被獲準穿了制服,挺拔如玉樹。但他沒有銜級,肩章和領徽是空的,只斜挂了一條裝飾性的金色绶帶。他很不習慣長靴,局促得不知如何邁步。
作為女伴的安娜挽着他的臂彎,盡力安撫他的緊張:“像平時一樣走路就可以了,步子再邁開一點也沒關系。”
薛垣在離他們較遠的地方,女伴照舊是遲采蘩。在場內移步之時,他始終貼心地站在外側,不讓她看見祁漣。她也明白他的良苦用心,接受了這番好意,不往祁漣所在的地方投去視線。緣故是,祁漣所穿的那一身制服原屬于他的“爸爸”。
他本就與他的“爸爸”容貌肖似,穿了同樣的衣服,幾乎是活生生的翻版。
薛垣看慣了祁漣赤身祼體,乍見到他今天的模樣時,情不自禁脫口低呼一聲:“我的天吶。”
他尚且如此,遑論遲采蘩。感情的事再怎麽說忘記和放下,也不可能像格式化硬盤一樣把一切删除得幹幹淨淨。
妾心古井水,莫若不相見。
除此之外,薛垣也藏了一點私心。萬一祁漣冷不防跑過來當衆跟他接個吻,不管怎麽想,遲采蘩都很有可能在沉默中爆發,讓薛垣在沉默中滅亡。
祁漣對八卦對酒食對美女都毫無興趣,眼睛一瞬不瞬只盯着一個人,專注地捕捉他和別人的說笑。
“離得這麽遠,你也能聽到嗎?”安娜笑問。
祁漣點點頭:“能。”他的表情又轉而有點疑惑,“可我聽不懂他們說的是什麽意思。為什麽好多人都在問他,‘所以狐貍到底怎麽叫’?”
安娜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這個梗怎麽還沒過時啊!”她為祁漣解釋,“上個世紀有個叫Youtube的視頻網絡,上面有首歌一度很火,《狐貍叫》。前一陣子艦隊流行複古風,很多人又把這首歌拿出來玩了。”
祁漣還是不解:“《狐貍叫》?”
“嗯,‘What does the fox say’,歌詞說的是一個人遇見了一只狐貍,用盡辦法學各種叫聲跟它交流,想知道它在說什麽,可就是沒有辦法。”
安娜拿出手機,找出歌詞給祁漣看:“喏,就是這個。有段時間,每個人看見伊萬都會問:‘所以狐貍到底怎麽叫?’我打賭,他的內心一定是崩潰的。”
薛垣正與嬌滴滴小姐周旋。他說了幾句什麽,嬌滴滴小姐笑得花枝亂顫,粉拳在他身上輕擂。
這家夥,還是這麽死性不改。安娜有點無奈地想道。
忽聽身旁的祁漣沒頭沒腦冒出一句:“我想,寫這首歌的人很喜歡那只狐貍,也很孤獨。”
社交把戲玩得差不多,薛垣脫身折返,只見安娜一人,不見了祁漣。
“那家夥呢?”薛垣四下環視。
“說不喜歡這裏,回去了。”
“他先走了?”薛垣一愕。不跟自己打招呼就行動,這在祁漣還是頭一回。
難道是身體不舒服?
他随手把酒杯放進路過侍者的托盤中,“我去看看他。”
薛垣為祁漣申請的住處這兩天裏已打理妥當,離薛垣的房間不遠。祁漣很喜歡,搬進去的時候開心不已。
薛垣推了推房門,關得緊緊的。面板上的“在家”亮着綠燈,但同時還亮着“請勿打擾”的紅燈。
“Killian?”他輕輕叩門,“讓我進來。”
門喀嗒一響,自動打開了,但沒有人迎接出來。
屋內沒有開燈,只有幾臺電腦顯示器發出幽幽的熒光。
這且不說,音箱裏傳出各種奇怪的動物叫聲。有撒嬌欠伸似的嘤嘤咛咛,有受驚抓狂似的咭呱大叫,有飽含悲傷似的呼號凄鳴。
祁漣抱着雙腿蜷坐在屋角,下巴抵在膝頭上,安靜地一動不動。
“你在做什麽?”薛垣向他走過去,“這都是些什麽聲音?”
祁漣并不擡頭:“是狐貍的叫聲。我想知道,狐貍在說什麽。”
薛垣無言以手扶額,“你也被神曲洗腦了?”
祁漣臉上卻殊無笑意,嚴肅得有點過分。
“你難道在生氣?”薛垣頗感意外,“因為剛才宴會上的事麽?”
沒有回應。視頻中一只狐貍正在嗚嗚不止,薛垣聽得皺眉:“你不能先把這些關上嗎?”
破天荒的,祁漣拒絕執行他的指示,依舊巋然不動。薛垣無奈,只得在他身邊坐下:“Killian,安娜是不是告訴過你,我是表演型人格?這确實是我的問題。我需要被別人關注,讓我覺得自己是被需要、被想念的。別人的目光是我生活的養料,如果沒人注視着我,我就不知道該怎麽好好生活。”
“……”
“剛才跟我說話的那個女孩子,我一直記不住她的名字和長相,給她取了個代號‘嬌滴滴小姐’。她也有她的問題:需要一個幻想中的偶像,作為生活的支柱。我和她就像演員和觀衆的關系,我表演,她觀賞,各取所需,皆大歡喜。這是一種交易,無關感情。”
“……”
“你能不能說句話?”
“……”
就在薛垣考慮是否需要給他一巴掌,把他打回正常的時候,各種狐貍叫聲都消停了。祁漣終于開了金口:“我不是在生氣。”
“那你這是?”
祁漣仰頭靠在牆上,嘆一口氣,自言自語道:“小王子馴養不了狐貍的。因為,他從一開始就根本聽不懂狐貍在說什麽啊。”
一雙手臂撐住了他的後背和膝彎,身體淩空而起,被橫着抱了起來。下一秒,他被穩穩地放在床沿。
他有點驚奇地看見,那只漂亮的狐貍在他身前單膝跪了下去。接觸到空氣的肌膚微微一涼,緊接着有某種溫潤的觸感。
祁漣本能地做出了閃避的反應,但後背抵着床頭,身體沒有活動的馀地。奇異的感覺一寸一寸侵占了大腦。他忍不住詢問出聲:“你……你在做什麽……?”
薛垣說了一個詞,“自己去查什麽意思。”他的聲音含混不清。
顯示器上的鼠标又一拱一拱地動了起來,向搜索框爬去,顫巍巍打下一個字。然而第二個字沒能成功打出來。鼠标用最後一點尚未淪陷的自我意識掙紮着跳動幾下,頹然無力地向着屏幕下方墜去。
唰啦一聲,電腦黑屏休眠了。
沒了顯示器的熒光,室內一片黮黯。
蒙眬之中,耳畔有魅惑的低語:“你不需要聽懂狐貍在說什麽。你只要知道,有些事情,狐貍只會為你一個人做,永遠只為你一個人。”
門被輕輕關上,溫柔的寂靜重新籠罩了房間。
薛垣在無人的長廊裏徘徊。
此時此刻的奇妙情緒,仿佛只有這樣無意識地不停走動才能稍稍排遣。
梅爾維爾曾說:我寫了一本邪惡的書,內心卻如羔羊般純潔。
薛垣想說:我做了一件エロ的事,內心卻如金雀花般純淨。
舌頭和口腔內還清晰地殘存着祁漣的觸感和味道。從前的自己,明明就連與人接吻都做不到啊。
很久以前,他跟一個朋友下國際象棋消磨時間。對方一邊走棋一邊随口問道:“那麽多人跟你表白,你就沒有一個喜歡的?你到底想要什麽樣的人?”
薛垣的一個兵走到了對方的底線,升變為王後。他拿起這枚棋子:“我想要的就是這樣的王後。不是一開始就是王後,而是一步一步從士兵走過來的。”
“這有區別嗎?”
薛垣把那枚王後放在棋盤上,“對我來說有。這個王後是在殘局時候才會出現的,一出現就是為了扭轉局面,沒有其它目的。只有這樣的人,才會讓我這個國王全心倚賴。”
如今的他雖然還沒有得到王後,卻得到了一個小王子:一個還懵懵懂懂、卻已把人類的安危系于一身的小王子。
剛剛想到這裏,燈光倏地一暗,似有兩道陰鸷的視線從某處射來。薛垣猛然回神,只見走廊盡頭魅影一閃。
盡管對方動作迅速,他還是看清了技術官的制服和一頭紅發。
……羅梭?
他一瞬間下意識地想要拔腳去追,忽有另一個念頭掠過腦際。
“我是意大利裔,意語名字是Rosso,意思是紅頭發的人……”羅梭曾對他這麽說。
薛垣眼神微凜,止住了腳步。
作者有話要說:
☆、狐語
上班時,薛垣收到了加密郵件。
郵件上說,無線電監聽部門收到了來自無形之牆的微波信號,有人給人類傳來訊息:“不要止步。”
末尾特別強調,該郵件內容為最高保密級別,不得私自向外界透露。
薛垣不動聲色看了幾遍,把郵件删除。
監聽無線電本是技術部的工作,這一次竟讓高層越俎代庖,連他這個代理首席技術官都不知情。這很明顯是想要繞過技術部。
是在掩蓋什麽嗎?
薛垣關掉電腦,問喬伊:“我要去看祁漣了。你今天也要觀摩嗎?”
喬伊沉吟一下,“我今天就不去了。”停了一停又補充,“你的訓練方法很有效,他進步很快。”
薛垣在心裏冷嗤一聲,那還用得着你說麽。
他給祁漣寫了嚴格的自我訓練程序,讓祁漣按部就班鍛煉體能和反應力。
不過祁漣的進步如此神速,另有一個不可告人的秘密——薛垣有一套獎勵機制:
完成基礎等級的訓練,親一個;
完成更高等級的訓練,咬一次。
自從上次做了那件エロ的事之後,對祁漣來說,新世界的大門打開了。
人們發現,薛技術官每天上班時的表情都十分嚴峻,卻沒人猜得出原因:兩頰酸痛。
祁漣每天都期待着晚上的見面,那是只屬于他們兩人的伊甸園。
每次去祁漣那裏之前,薛垣都會先回自己房間。這是他必做的功課。
正要把玫瑰精油倒入熏香燈,有人按響了門鈴。
喬伊的聲音從通話器裏傳出:“是我,喬伊。你現在有空嗎?”
薛垣手底的動作一滞,立即将玫瑰精油放回原處,換了另一瓶。
喬伊一進門就毫不客氣地到處打量。每個房間的布局都相同,薛垣的也不例外,看不出任何特別之處。薛垣交疊着雙腿端坐在桌前,全然沒有起身待客的意思。
喬伊亦不需他款待,徑自在他對面坐下,像個前來醫生辦公室問診的病人:“我最近失眠得厲害,聽別人說你懂香療,想問問有沒有什麽療法。”
薛垣聽得好笑:“你能找個更爛的借口嗎?這種事去找專業醫生。我學芳療是為了自娛自樂,不是為了懸壺濟世。”
“不。”喬伊神色認真,“我失眠是因為心裏懷有秘密,只有同樣心裏懷有秘密的人才治得了。”
話音未落,他忽然盯住薛垣頸側,眼神裏飄過一絲不尴不尬的戲谑。
薛垣的小靈魂暗叫一聲卧槽。這是祁漣幹下的好事,昨晚親熱的時候,他抱住薛垣的脖子吧唧吧唧種了幾個草莓。
上班時間打着領帶,襯衫的立領完美地遮蓋了罪證。可是剛才薛垣回家之後順手扯松了領帶,于是便在喬伊眼皮底下開起了草莓鋪子。
薛垣不慌不忙撩過耳畔一绺金發掩住頸側:“最近我的壓力也很大,所以嘗試了一些減壓的方法。”借此試探,喬伊是否對他與祁漣的關系有所覺察。
喬伊回道:“別樂不思蜀就好。”
聽他的語氣,似乎并未懷疑到祁漣身上。
薛垣暗暗松了一口氣。
倒不是“交往的對象是男人”這件事見不得人,聯邦艦隊準許同性婚姻,技術部就有許多合法夫夫。若祁漣是普通人,公開交往也毫無問題。
但問題就在于,祁漣不是普通人。他現在甚至還不完全算是“人”,而是技術部當前的重點攻關項目。技術官跟自己負責的項目在一起搞七撚三,總是不大好。萬一某些對祁漣虎視眈眈的人以此為由要求薛垣回避,會比較難辦。
熏香燈中的精油開始散發出馥郁的香氛。
喬伊的注意力從草莓鋪子移開,轉眸注視那盞雕镂精巧的小燈:“今天的味道有點特別。”他翕動鼻翼仔細辨別了一下,“這是檀香吧,好像還有肉豆蔻?聞起來很舒服,讓人心情很好。聽說你用的精油都是自己調的,是什麽配方?”
薛垣莞爾:“我得提醒你,這個問題問得不合适。調香師的配方就和程序員的源代碼一樣,通常是不會公開的。”
“我注意到你說了一個‘通常’。”
“凡事都會例外,說話要給自己留有馀地。”薛垣意有所指,“不能像有些人,很早就明說了很厭惡我。我很欣賞這種直率,但是話都說到了這個份上,往後就沒什麽圓轉的馀地了。”
喬伊也記起了自己曾對薛垣說過的話,自我解嘲地一笑:“你很記仇。我承認我說話不知輕重,因此得罪過很多人。”話題陡然一轉,“那封保密郵件,你也收到了吧。無形之牆向我們發來了信息。”他刻意不提信息的內容。
“嗯哼。”薛垣不置可否。
“這件事,我怎麽都想不通。”喬伊眼中流露出一抹困惑和焦慮,“既然牆那邊的‘他們’有能力聯系我們,為什麽不把話說清楚?這樣打啞謎,到底是幾個意思?”
“你想說什麽?”
“沒什麽,就是想聽聽你的意見。”
薛垣換了個看起來更舒适的坐姿,“也許他們的通訊技術不足以向我們傳遞太多信息。我們雖然比螞蟻高等,但如果你要給螞蟻傳遞信息,也不是那麽容易做到的。”
喬伊點點頭,“我也是這麽想的。我有種直覺,‘他們’的來意不惡,或許是打算幫我們,但并沒有多少耐心。如果能及早找到與‘他們’聯絡的有效方法……”
他摘下軍帽放在腿上,用手指耙一耙黑發,語氣變得有些疲憊:“再過一個多月,時效成立,‘忏悔之年’就要到了。”
薛垣并不接話,沉靜的檀香在兩人之間袅袅抟抟。
喬伊把軍帽撥轉過來,凝眸于帽檐上方海藍色的橢圓形地球徽章,喃喃自語:“我想聽一個人的忏悔,那是我一直以來這麽拼命地向上爬的動力。努力了這麽久,就快看到結果了,我不願在這種時候功虧一篑。所以,我無論如何也不能就這麽……”
言及此處,他仿佛猛然從夢中驚醒,止住了話頭:“抱歉,說了些莫名其妙的話。看來我最近真是壓力有些大。既然你不肯幫我,我再問問別人吧。”
他站起來準備出門。
“嗳!”薛垣叫住他,扔過來一只瓶子,“鼠尾草、薰衣草和安息香的複方精油,每次加一兩滴在洗澡水裏,能緩解失眠。”
喬伊看了看,揣進口袋裏:“謝了。”
薛垣目光灼灼:“記住,不要加太多。有放松功效的東西,劑量太大反而會變成刺激劑。”
出了門,外面的空氣令喬伊倏地頭腦清醒。他本欲借助這樣的突然來訪給薛垣來個措手不及,暴露出他那個秘密的一點蛛絲馬跡。
始料未及的是,自己不但差點把對方當成傾訴的對象,還不小心犯了個很低級的的疏失——他若是從未來過薛垣的房間,又怎知“今天的熏香味道很特別”?
房間內,薛垣熄掉熏香燈。
檀香、肉豆蔻,天竺葵、輔以少許桂花和丁香水仙,有催眠鎮靜的效果,會令人在不知不覺中放松了神經,也放松了防備。
喬伊剛才說的話應該都是真的。關注着時效的人,原來比想象中更多。
薛垣輕嘆一聲。是的,就剩下一個多月。
他猜得出喬伊沒說完的那句話:我無論如何也不能就這麽讓人類毀滅。
這又何嘗不是薛垣想說的話。
再過一個多月,米沙就自由了。雖然是彌補不了自己因為自私而犯下的過錯,但是至少可以給那孩子一個安穩的未來。
怎麽能在這樣的時候,讓人類走向毀滅的結局?
喬伊似乎認為,薛垣知曉某種與“他們”聯絡的方法。只要薛垣肯說出那個秘密,艦隊就有希望得救。
但他只猜對了一半。薛垣确實比他知道得多一些,但也同樣充滿了焦慮和困惑。
他破解了父親留給他的那幾頁加密資料,結果卻令他更加大惑不解: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平面方程。
他想破了頭也不明白,一個平面方程有什麽值得遮遮掩掩的,又不是核武器的啓動密碼。
《黎明不再來》的後半段故事是這樣的:
機緣巧合之下,薩爾星人把思維場輻射到了一個地球人身上。此人的大腦正好處于思維場“透鏡”的焦點,薩爾星思維脈沖被放大了千百倍,得以被此人的大腦接收到。
不幸的是,此人是個工作失意的火箭工程師,正在飽受軍方的責難,個人生活也面臨危機,只得以酒買醉。
當他聽到腦中有個聲音開始講話、告訴他太陽将要爆發之時,他認為這是自己精神失常出現的幻覺。
于是,在接收到這條關乎人類生死存亡的訊息之後,他選擇了對外界關閉自己的心智,也把腦中的聲音關閉在外。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七十四個小時之後,黎明再也沒有到來。
讀完這個故事,薛垣馬上想到的就是:很久之前父親也曾說過,好像有人在他腦中說話。
沒有人當真——當然不會有人當真。
就連早年的父親自己也沒有當真,但他還是根據那個聲音所說的內容記錄下了一點什麽,那個平面方程便是其中一部分。
回想起來,父親的精神全面崩潰,是在“太陽将在幾年內爆發”這個消息被确認和發布之後不久。
是不是那個時候,父親突然意識到了一些什麽呢?
他是否也曾像故事中的那個火箭工程師一樣,與人類獲救的希望失之交臂?
末日論者或許不是在艦隊起航之後才産生的,而是早在地球時代就存在着了。這些人生活在人群之中,卻憎恨着人類,祈求天降之災将世界摧毀。
而他們如今仍然存在于艦隊之中,伺機而動。
薛垣打了個寒顫。
自己手中握着一個有可能是鑰匙的東西,卻不知鎖孔在哪裏,更不知該信任誰、交給誰。甚至于就連自己本身,似乎都是值得懷疑的。
這種感覺,真的讓人很想發瘋啊。
每一天每一天,都在焦慮不安中度過。真的害怕,自己哪天也會像父親一樣崩潰。
只有在和祁漣相處的時候,才能短暫地忘記這一切。
“我剛才做了10組懸垂舉腿,每次可以堅持一分鐘。”祁漣喜孜孜向薛垣彙報。
這是一個鍛煉腹肌和前臂的高難度動作:雙臂抓住吊環使身體懸空,将雙腿伸直舉起,用腹肌的力量保持住。即便以薛垣的體力,最好成績也只能堅持10秒。
“知道了,知道了。”薛垣拿過毛巾,為他擦拭身上的汗珠。指尖有意無意地劃過小腹兩側清晰的人魚線,幾塊腹肌立刻怕癢地繃緊了,愈發顯出雕刻般的輪廓。
好一副完美的軀體。
但軀體主人的臉上所流露出的表情,實在不像一個擁有八塊腹肌的人應該具有的:
“……(* ̄︶ ̄*)”
薛垣無奈地嘆息:“不用擺出這個臉,我懂你的意思了。去把自己洗得白一點。”
比起過程,薛垣更喜歡的是結束之後。
因為體格異于常人,祁漣的餘韻也比普通人持續的時間久一些。薛垣喜歡抱着他,感覺他在自己口中或手中一點一點軟化下去,像一只桀骜的動物慢慢顯示出臣服的姿态。
祁漣沒有羞羞的概念,因此也不會有忸怩的态度,一舉一動都嬌憨而天然。
正因為這樣,每次他在緊張中無意識地抱緊薛垣、在薛垣身上輕輕啃咬的動作,才會顯得格外趣致可愛。那樣的親昵和信賴,全然出自動物性的本能,不摻雜一分一毫的矯揉與欺哄。
但薛垣有一個原則:他只會單方面為祁漣服務,不要求祁漣為他做任何事。
潛意識中,他始終把祁漣的命運與萊卡劃上了等號。
——如果相處的時間注定短暫,就讓祁漣在離開之前盡可能多地享受這世上的每一種快樂。
自己的內心深處,大概一直是這麽考慮的吧?
睡夢中,有一種酥麻的感覺侵擾着蒙昧的意識。并沒有危險,仿佛一只毛茸茸無害的爪子,但卻确鑿是入侵的信號。
薛垣猛然醒轉。眼前的一幕令他陡生錯愕:自己的衣服不知何時被剝開了,祁漣趴在他身前,這裏捏捏,那裏咬咬。
“你在幹什麽?!”幾乎是毫不猶豫地,薛垣叱責出聲。
祁漣大概沒想到他的反應會是這樣,着實吓了一跳,怔怔地沒說話。
薛垣坐起身。往常他都會回自己的房間去睡,今天因為特別疲倦,他抱着祁漣就勢睡了過去,不料這家夥竟然趁機動手動腳。
“我……”祁漣只說了一個字,又怔在那裏。他不知自己哪裏做錯了。薛垣不是也這樣對待他的麽?那種感覺很舒服,他想偷偷學起來,讓薛垣也舒服。
可是為什麽對方這麽生氣?
他眼睜睜地看着薛垣整理好衣服,丢下一句“我明天再來”,就匆匆離開了他的房間。
該死的。
該死的。
薛垣抓着自己的頭發,滿心懊喪。
跟那個孩子一樣的家夥,到底生什麽氣呢?就算用膝蓋也想得出,那家夥無非是想投桃報李罷了。
不知該如何向祁漣解釋自己的親密關系恐懼症。
曾經以為,祁漣是與衆不同的,他治愈了他。
然而現實終是發出了惡狠狠的嘲笑:心裏最深的那道壁壘依然存在着,這個身體還是不接受任何來自于他人的觸碰,哪怕是充滿愛意的。
薛垣在舷窗前煩躁地疾走幾步,唰地扯開遮光板。
遠處,無形之牆前方的光幕缥缈,仿若無聲的召喚。
父親曾說:密碼學是孤獨的學科。你得把自己想象成一道牆壁,同時設想着敵人會從哪個方向攻入。
就像他的名字“垣”,含義就是牆。
聽母親說,原本弟弟的名字叫“墉”。後來父親說,兄弟兩個都是牆,就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