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洗澡

賀初問完這句話,房間裏陷入了靜谧。

莊子懸眯着眼睛,用一種打量的審視的目光看着他。

那眼神太冰冷、太陌生,就像是在看一個……開價的供應商一樣。

賀初賣過太多房,買方會用這種眼神看着賣方,意思是你到底要賣多少錢才滿意?

賀初也不知道自己怎麽忽然就會産生這種念頭,這太荒謬了,難道莊子懸只是把自己當一個明碼标價的賣方嗎?

賀初連忙補充了一句:“那有什麽要求呢?知道要求的話,更容易推薦到合适的房子。”

不知不覺,賀初竟然拿出了對待客戶的口吻。

怎麽回事,他跟莊子懸明明不是這種關系。

聽到這個問題,莊子懸的表情緩和了一些。他想了想,最後說:“跟我差不多就好。錢的話——”

賀初說:“放心,絕對會找個便宜的。”

“沒有預算,往好了找。我相信你的能力。”莊子懸稍微停頓了一下,像是考慮到了什麽,又補充了一句:“放心,你的傭金不會少。”

賀初心底的不安慢慢變大,變成一朵烏雲籠罩在他頭上。

莊子懸在跟他談生意。

還擔心他不夠上心。

給初戀情人買房,就這麽盡心盡力嗎?

這個念頭冒出來的一瞬間,就消失了。賀初向來脾氣好,即便不公平的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也不會憤世嫉俗、奔走相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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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沒有初戀呢?莊子懸已經二十五歲了,總不可能要求他是白紙一張。何況根據盧舟的說法,莊子懸遇到自己之前還沒有走出那段失戀的陰影。

莊子懸能夠走出那段頹廢的過去,跟自己是不是有那麽一點兒關系呢?想到自己曾經陪伴莊子懸走過了那麽灰暗的日子,甚至還可能給過莊子懸慰藉,賀初就感到一種不足為外人道也的滿足感。

賀初的心一下子被這種滿足感抹平了,他甚至還能開玩笑,說:“我們倆什麽關系了,不用提傭金的事情。那我在同小區給他找一套房子好不好?一切比照着這一套來,絕對不會讓你失望。”

莊子懸竟然思考了一下,說:“也可以。什麽時候可以辦妥?”

莊子懸這模樣跟盧舟一模一樣,可盧舟是客戶,莊子懸是男朋友。賀初被莊子懸公事公辦的語氣給刺激到了,忍不住想:把男朋友和初戀情人放在同一個小區,是想享受一站式的齊人之福嗎?

賀初的語氣難免帶上一點兒情緒,說:“那要不幹脆把這套房子給他住好了,他肯定很滿意的。”

從盧舟的話裏來看,那個任天縱跟莊子懸分開,不是因為愛情消磨幹淨,而是因為外界因素。兩個人之間互相還有感情,似乎一旦任天縱回國,就會和莊子懸天雷勾地火地再續前緣。

既然如此,任天縱肯定很喜歡住莊子懸住過的房子吧。

也省得自己勞心勞力再去找房源了。

莊子懸做出了思考的樣子,像是真的在認真考慮這個提議,最後竟然說:“我想想。”

……難道真的想這麽做?

那自己在這裏住了這麽久,算什麽呢?租客嗎?

賀初特別震驚地看着莊子懸,表情裏有一些受傷,還有一些不可思議。

莊子懸皺着眉頭說:“你在生氣什麽?”

莊子懸面帶愠色,好像他才是那個快要生氣爆發的人。

賀初一下子就軟下來了,諾諾地軟聲說:“我沒有生氣……我會盡快找到新房子的。”

賀初低着頭,莊子懸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一個有些泛紅的鼻尖。可賀初說話帶着哭腔,似乎受了天大的委屈。

也不知是流淚了還是眼睛不舒服,賀初擡起手摸了摸眼睛。

莊子懸的心竟然被勾動了一下。

一個大男人,哭哭啼啼的跟女人一樣。

莊子懸心裏抱怨着,卻動作輕柔地攬住了賀初的肩膀,然後一口咬了上去。

這一次的吻跟以往不太一樣——倒不如說他們倆其實很少接吻,賀初一直以為莊子懸不喜歡——莊子懸溫柔了許多,伸進來的時候竟然還帶着一絲缱绻的意味。

賀初沉溺在這樣的柔情之中,聲音像是沾了春水。

賀初眨了眨眼睛,眼淚啪嗒掉下去,滑到了鎖骨,有一些涼。

賀初說:“眼淚……”

莊子懸說:“嗯。”

然後舔掉了那一滴眼淚。

賀初登時融化掉了。

……

第二天醒來時,莊子懸又上班去了。

床頭櫃上放着一張銀行卡,賀初明白,這是給任天縱買房子的預付款。莊子懸自己買房子的時候連面都沒露,就簽了個字而已。

賀初一向貼心。

很奇怪,賀初心裏沒有任何別的情緒。他把銀行卡拿過來,看到下面寫着一張小紙條,寫着密碼。

6個數字,組合起來像某個人的生日。

不是賀初的,也不是莊子懸的。

那……是任天縱的?

原來就比自己晚出生幾天而已。

分明是同齡人,但任天縱好像就是比自己厲害一點。

至于厲害哪一點……大概就是,對方年紀輕輕就能做莊子懸的初戀,叫莊子懸念念不忘。

很奇怪的邏輯,但這一刻,賀初真的很羨慕任天縱。

賀初去上班,上次帶女兒租房的單親父親又來了。單親父親有些懦懦,說:“又要麻煩賀哥了,我們……還是沒有找到合适的房源。”

單親爸爸搓了搓衣角,顯出怯懦而卑微的樣子。出門在外,總要受人恩惠。他因為窮,已經耽誤賀初太多時間了。好多中介拉着他跑了半天之後就不願意再跑,直說不加錢不可能找到合适的房源。

只有賀初不厭其煩,每天分開時還要送他一瓶牛奶,讓帶回去給孩子喝。

賀初說:“是我沒有幫你們找到合适的房子,抱歉。我們今天再努努力好不好?昨天又接觸了好幾個房源,我還沒有去看過呢。”

單親父親當然說好。

賀初帶着那男人,坐地鐵前往新接過來的房源。

男人名字叫劉濤,是為了給孩子治病才到黎城來的。孩子的母親早些年去世了,劉濤條件差又沒法續弦,又當爹又當媽地把女兒拉扯長大,卻沒想到得了這個病。

上地鐵之前,劉濤進了一家路邊小店,要買一包煙。

店主說:“六塊一包。”

劉濤愣了愣,說:“我們那都賣五塊的啊……”

店主打量劉濤,說:“你哪個鄉下來的吧?這裏都賣六塊,不信你去問。”

劉濤漲紅了臉,不知該不該買。

賀初看了心生憐惜,說:“來兩包吧。”

老板正要拿煙,劉濤卻說:“不用了。”

劉濤說:“賀哥,我知道你是給我買的。不過不用了。老板來瓶百事可樂吧。”

劉濤接過百事可樂,直接遞給賀初,說:“賀哥你喜歡喝的。”

賀初愣了一下,他沒想到劉濤不願意買六塊錢的煙,卻想給自己買三塊錢的可樂。

劉濤的經濟狀況他大概知道,現在劉濤還跟女兒一起住在某個村裏,為了看病要五點多起來。

賀初不忍心拿這瓶可樂,連忙說:“我不要,你給孩子帶回去吧。”

劉濤說:“賀哥你幫了我太多……我也拿不出什麽好東西。希望你不要嫌棄。”

見劉濤實在誠懇,賀初也說不出別的話了,只好把這瓶可樂拿了,仰頭灌了好幾大口。

劉濤說:“要是沒有遇見賀哥,我跟婷婷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賀初有些愧疚,說:“我也沒有幫上什麽忙,現在都還沒有找到房子。”

劉濤說:“賀哥願意幫我們找,我就很感激了。要是沒有你,我跟婷婷看不到希望,說不定已經回去了。”

賀初連忙說:“可孩子的病只有在黎城才能治吧……”

“所以,謝謝你。”劉濤說。

被這樣心酸地感謝,賀初心裏不是滋味,下定決心今天一定要幫劉濤父女倆找到一個合适的房子。

看完最後一個房源,賀初悄悄揉了揉酸痛的膝蓋。

今天又沒有什麽收獲。

黎城的整體房價擺在這裏,劉濤和女兒的硬性要求也擺在這裏,中間若是沒有錢做橋梁,是完全不可能打通的。

劉濤的表情已經有些灰敗絕望了,走出小道的時候他問賀初:“賀哥,我和婷婷是不是注定沒辦法在黎城看病?”

賀初說:“孩子還小,只能在這裏。我再幫你看看。”

劉濤搖搖頭,說:“在你之前我已經看過很多房子了,結果跟現在完全一樣。是我不信邪,非要再掙紮一下……結果現在,給婷婷治病的錢去了一大半,也不知道後面還能怎麽樣……”

劉濤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後竟然還好像哭了起來。

賀初聽得心裏難受,說:“也不說這麽說吧……總能找到辦法的……”

劉濤笑了一下,說:“算了。賀哥,我想去喝酒了,我請你喝一杯,可以嗎?”

望着劉濤通紅的眼睛,賀初拒絕不了,只能點點頭。

這是賀初帶劉濤找了這麽多天房子,兩個人第一次湊到一起吃飯。

兩人找了個路邊館子,劉濤要了一瓶白酒,就往嘴裏灌。

劉濤難受,但也不拉着賀初訴苦,只是沉默地喝酒,任由劣質白酒燒他的心肝,好像他會因此痛快一點。

賀初在旁邊慢慢地喝,看劉濤不要命一樣地喝,只能沒話找話,拉着劉濤聊天。

“濤哥,其實你比我要大,為什麽要叫我賀哥呢?”

“我有求于你,你就是我的哥。我們那一塊都是這樣的。”

賀初只好尴尬地笑了一下。

劉濤繼續喝酒,到後面賀初拿話堵也堵不住。

喝酒的時候賀初才知道,醫生說婷婷的狀況又惡化了,要做好經濟和心理上的準備。劉濤不敢對婷婷說,找房又一直沒有進展,便一下子沒有兜住,變得頹喪起來。

劉濤喝醉了,倒在桌子上一直說“婷婷我對不起你,是爸爸沒用”。

賀初把酒錢結了,然後搬着劉濤,就近找了個酒店。

劉濤人長得壯實,賀初卻纖細。賀初不可能把劉濤搬很遠,只能就近找了個酒店。

好在劉濤雖然喝醉了,卻很聽話。賀初只需要稍微架着劉濤,再語言指揮,就能把劉濤“趕屍”一般地送到酒店。

賀初把劉濤扔在床上,正要離開,劉濤忽然翻了個身,拉着賀初的衣角吐了出來。

嘔吐物發出難聞的味道,賀初有些受不了——他什麽都可以湊活,唯獨對衛生清潔很是挑剔。

劉濤翻了個身,又躺回床上睡死了。

賀初也沒有遷怒劉濤,只能嘆了一口氣,轉身進了浴室。

走進浴室之前,劉濤還迷迷糊糊地醒了一次,問:“賀哥,你去哪兒?”

賀初有些無語地說:“我去洗澡。”

劉濤含混不清地“哦”了一聲,又躺回去了。

……

賀初在洗澡,劉濤在床上翻來覆去。

他喝了酒,夢裏全是支離破碎的場景。前妻死前要他照顧好女兒的樣子,女兒哭着喊疼的樣子,女兒流着眼淚說“爸爸不窮以後我賺大錢養爸爸”的樣子,甚至還有女兒在手術室裏失去呼吸的噩夢。

“不要!”劉濤從噩夢中驚醒,聽見手機在響。

他沒來得及分辨這裏是什麽地方、自己為什麽在這裏,就下意識地接了電話。“喂?”

莊子懸在電話那頭聽到一個雄渾的男人聲音,皺起眉頭,看了看手機。

的确是賀初的號碼。

“喂喂?你找誰?你怎麽不說話?”

莊子懸回過神,說:“我找賀初,他現在在哪裏?”

劉濤還迷糊着,只能做到問什麽答什麽。他看了浴室的方向一眼,然後說:“他在洗澡,剛剛進去。我把電話拿給他。”

說着,劉濤還走近了一些,讓莊子懸能夠感謝清楚地聽到水流的聲音。

耳邊水流嘩啦啦地響,一聽就知道是在洗澡。

莊子懸垂下眼簾,語氣有些冷漠地說:“不必了。就不打擾你們了。”

然後幹脆利落地挂斷了電話。

劉濤說:“诶……”

賀初聽到了劉濤的聲音,關了水問:“怎麽了?”

劉濤說:“有個人給你打電話……叫什麽……莊子懸的……”

一聽到這個名字,賀初猛地拉開了浴室門,裹着浴巾,頭發還濕淋淋地往下滴水。

“電話給我。”賀初說。

劉濤雖然喝醉了酒,但也能看出來,賀初的眼睛亮了起來。

是很重要的人吧。

劉濤打着酒嗝說:“我說、我說你在洗澡……嗝……他就給挂掉了……”

劉濤把通話結束的畫面遞給賀初看,賀初的表情立刻變得黯淡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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