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求不得
展昭半月假期将至,葉海山亦有事在身,三人便不再耽擱,一路星夜兼程,趕回了京城。進得城門之後,葉海山便拱手告辭,自回六扇門去了。
分別之際,他看着展昭,分明是欲言又止,最終卻只一嘆,打馬而去。
白玉堂和展昭對他的擔憂心知肚明,卻都不願點破,只作若無其事,牽着馬并肩回府衙去。展昭本想立即去見包大人,卻只見到了公孫策一人。
“大人進宮謝恩去了,約莫今日會晚歸。展護衛和白少俠一路風塵,不如先去洗漱歇息一番,待大人回府了,再說事情。”
“如此也好,先生陪着大人回鄉,也勞累了,我二人就不打擾了。”
待走到了自家房門口,展昭便回身朝白玉堂淡淡一笑:“玉堂一路辛苦,今日無事,還是早些回房休息去罷。”
白玉堂聽着這話,不由挑了眉梢,一言不發地望着展昭。
自盜三寶之事過後,白玉堂便時常盤桓開封府,這府衙後院倒是也為他備了一間客房,只是他向來更喜歡與展昭同榻共眠,甚少去睡那客房,展昭也不是不曉得他這習慣。
緣何此番又要将他趕去客房?
這貓兒又是藏着什麽心思,不願與人明說?
展昭被白玉堂的目光盯得有些不自在,心中竟有一種莫名的不安,又忍不住解釋道:“這陣子……有些累,我想洗個澡,好好睡一覺,玉堂你看……?”
白玉堂冷哼一聲,繞過展昭,徑直進了房,口中只道:“你洗你的澡,做什麽要趕五爺出門?你房間那屏風是擺設麽?陪你趕了這麽些天的路,五爺渴了,展大人總不至于一杯茶都沒有罷?”
展昭微微苦笑,卻也深谙此人性情,只能嘆一聲,跟着進房去。
二人分坐桌子兩邊,倒了茶默默地喝着,一時半會兒誰也沒開口。這氣氛有些古怪,白玉堂不是個好靜的性子,先就忍不住了。他放下茶杯,也不再掩飾什麽,直接問道:“貓兒,我想知道這件事你到底是怎麽打算的?”
展昭緩緩摩挲着杯壁,沉默了片刻,方道:“先告訴師傅,然後……”
白玉堂盯着他的雙眼:“然後你要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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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着展昭緊緊抿着唇不說話,眼底卻有淩厲的煞氣,攥緊茶杯的手因為太過用力而泛起一層淡淡的白。也許是想到了年少時那段難得安穩的無憂時光,也許是想到了那夜沈鈞萬箭穿心的死狀,展昭眼底閃過一絲痛楚,手上沒控制好力道,只聽“咔嚓”一聲,竟這樣生生地捏碎了掌中茶杯。
杯子的碎片散落在桌上,令二人一時都無言。
展昭仿佛突然才回過神來,低着頭去收拾桌子上的碎片,仍然不發一言。白玉堂卻受不了他這番模樣,臉色一變再變,終于忍耐不得,一把捉住了展昭的雙手,一雙眼如星海沉淵,說不出的深邃。
“貓兒,你與我說實話?你是不是想去找那趙宇報仇?”
展昭本是輕輕掙了掙,待聽清白玉堂這番問話,所有動作都停了,任由對方維持着這暧昧的動作。
半晌,他才苦笑一聲:“不行麽?”
白玉堂有些怔住,心中微疼:“倒不是不行,只是……貓兒,你當真覺得你做得到?我的意思是,你當真能不顧及自己的身份?”
若換了從前,來去如風的白五爺快意恩仇,哪會在意這些束縛?只是他與展昭關系不同,深知對方性情,自己一個江湖人,講的便是“血債血償”,天經地義,可這貓兒……身在官場,總是有許多的無奈和不自由……
趙宇并未謀反,那麽律法便沒有任何理由去制裁他。沈鈞之死,若放到明面上去講,甚至會被倒打一耙——畢竟沈鈞不過一個捕快,趙宇卻是皇室貴胄,刺殺王爺,本就是死罪。趙宇縱然手段殘忍,也不會受到任何責罰。
可沈鈞何其無辜?
當年之事,年深日久,誰都不知道真相,更不可能找到證據,将趙宇繩之以法……
白玉堂輕嘆一聲,攏住展昭的手掌,清清朗朗地笑了:“貓兒,五爺還是那句話,不管你做什麽決定,五爺都會陪着你。你若要去找那趙宇報仇,五爺也自當奉陪就是。”
我只怕你是一時沖動,日後會後悔今日莽撞。
如果開封府護衛刺殺王爺,那引薦他的包拯日後在朝堂之上,該如何自處?
展昭清俊的面容上終于不再掩飾那種掙紮和不甘的神色……
良久,展昭方啞着嗓子搖頭道:“玉堂,不管此事要如何解決,我都不希望你插手。我知你為人俠義,又最重朋友義氣,定是不會袖手旁觀。只是此事非同一般,若我當真要……我并不想累你到如此地步……展昭如今孑然一身,師兄一去,師傅定然不會放過那趙宇,我自是不能坐視不理。我師徒三人本是一家,死生不離,再如何都是應當的……可是你,卻有家有業……我不能……”
“展昭!你這是說的什麽混賬話!”白玉堂猛地大喝一聲,手下用力,直将展昭的手攥得生疼,也不松手。他怒氣沖沖地瞪着展昭,胸膛不斷起伏,顯然是真的氣壞了。
展昭一時無言。
白玉堂傾身湊近了展昭的雙眼,死死地盯住他不放,又将展昭的雙手抓緊,放到了自己心口處,一字一頓地道:“展昭,五爺告訴你,我從來沒将你當做是朋友過。”
他本不想這麽早就剖白心意,但展昭今日之語委實傷了他的心……且白玉堂內心深處有種隐憂,他只怕展昭一時做了什麽關于生死的決定,卻不肯告訴他……
這人若有什麽苦厄,叫他白玉堂情何以堪?
展昭心中隐約察覺到了白玉堂将要說什麽,一雙眼卻清湛如許,不躲不閃。
也許這一刻早就會來……
白玉堂一只手緩緩撫摸着展昭的臉頰,呢喃道:“死生不離,這便是你的心願和對家的唯一期盼是麽……貓兒,若是五爺你敢許你死生不離,一生厮守,你是敢應還是不敢應?”
那低柔缱绻的尾音漸漸消失于唇齒相依之間,白玉堂終于放開了展昭的手,卻攬過他的脖頸,将人拉到近前,尋找到他的雙唇,狠狠地碾壓上去,輾轉不休。唇齒相遇,展昭微微驚愕——他縱然料到了白玉堂會有什麽話想說,也料想不到這人此刻會如此膽大妄為……
白玉堂狡黠一笑,趁機撬開對方的牙關,順利地将人誘拐入情欲的深淵。
……
“展大人,您的熱水燒好了。”門外是府衙中雜役的聲音。
一陣敲門聲來得突兀而及時。
白玉堂暗暗惱火,卻被展昭輕而堅定地推開了。後者理了理衣裳,腳步從容地走到門前,神色沉靜坦然,唯有眼底閃過一絲赧然之意。
“提進來罷。”
“是。”那雜役笑呵呵地提着熱水進了房,向屏風後去,見了白玉堂這個時候還在展昭房中,也不以為意,點頭行禮道:“五爺您也在,您要洗麽?”
白玉堂似笑非笑地瞅了一眼展昭,搖頭道:“不必了,五爺将就一次就成。”
那雜役不明所以,但也并不在意,只道二人有事要商量,自顧自忙起來了。他從廚房到展昭所住的後院廂房,來來回回幾趟,便麻利地兌好了一浴桶的熱水和冷水。因有了這麽個外人在此,先前二人之前或沉郁或旖旎的氛圍盡皆不見,四目相對之間,只餘下一片安寧。
待人走了,白玉堂一擡下巴,沖着展昭笑道:“喏,水好了,你先沐浴罷,有事一會兒再說。”說話間他還異常體貼地幫展昭關上了門,只不知為何,雙眼一派晶亮,似有異彩。
展昭想起方才的吻,臉上便有幾分熱,也覺出了三分尴尬來:“玉堂,不如你先回房歇息?有事明日再說……”
便是隔着一道屏風,也太窘迫。
他往日與白玉堂雖則親密,但因秉性端方,從不曾往私情處想過,故而舉止十分大方自然,再多親昵也只作知己情誼。反倒是在江寧酒坊那兩日,與白玉堂說了許多舊事,又牽涉到師門舊情,與對方聊起過兒女情長之事。當時白玉堂一番心意已不加掩飾,不知不覺竟令展昭開了竅,一朝了悟風月。今日又有如此輕狂舉動,心神哪能不被擾亂……
情之一字,滾落唇齒便化作纏綿之意,彼此的一舉一動、一颦一笑皆不似以往了。展昭既覺得陌生,也覺得略微不安……
白玉堂薄唇微動,微笑着搖頭:“不回。”
這是打定主意不願走了。
展昭亦無可奈何,終歸不是扭捏之人,也只能由得他去,只垂了眉眼淡淡地道:“那玉堂請自便,我先沐浴一番,有事稍後再談。”說罷不再多看白玉堂一眼,匆匆轉到屏風後頭,試了試水溫正合心意,便擡手解了衣帶寬衣,跨入木桶中去。
熱水最是解乏,一路風塵仿佛都盡皆融了開去。
展昭閉上眼,身體微微下沉,只覺得一顆心也在緩緩下沉……那些沉重的心事翻攪上來,将他與白玉堂之間方才那一點暧昧绮思都沖散了去,惟餘一腔痛楚心結。
師兄……師傅……
當年孽緣尚無結果,如今卻已經是陰陽兩隔,師傅若知道了此事,只怕是……不會放過趙宇。
當年若非師兄執意要用這樣光明正大的法子報仇,師傅也不會善罷甘休。
可如今,後悔麽?
……
白玉堂的視線穿透屏風,劍眉緊蹙。此刻他腦海中如同展昭,并沒有半點旖旎念頭,反而覺得有一種前所未有的沉重和矛盾。
無論展昭想做什麽,他都絕不會放那貓兒一人去涉險。縱然需要以武犯禁,他也不會皺一下眉頭。只是……白玉堂不怕他心頭那只貓兒重展江湖意氣,他只怕展昭身上背負了太多責任,反而束手束腳,徒勞掙紮和痛苦而已。
那沐風雪得知此事,以師傅之名,他又會如何要求展昭呢?
白玉堂扭頭望向屏風處——燭火中展昭的身影淡淡映在屏風上淡墨山水畫間,不知不覺就透出一種疲倦來,令人有些擔憂。
貓兒,你可知……不管旁人怎生待你,在五爺心中,你都是獨一個要緊的……
包拯這日果然晚歸,直到第二日下了早朝,展昭才找到機會去他商談沈鈞之事。
“展護衛,此事你作何打算?”包拯靜靜地聽完展昭的敘述,與公孫策對視一眼,在彼此的眼中都看到了擔憂之色。
作何打算?
人人都在問他要作何打算,而他的打算,又豈是能輕易下定決定的……
展昭沉默了片刻方搖頭道:“大人,屬下想再告假半月,重回師門一趟。我師徒三人相依為命多年,如今師兄出了這等事,我不能不告訴師傅真相。”
包拯溫和應允:“告假無礙,正好官家也曾說過,護送本府回鄉的那隊禦林軍暫且借調在開封府中,張龍幾人亦可托付重任,你盡可以放心。”他的聲音頓了頓,又意味深長地看了展昭一眼,
“不過……展護衛,有些事情,本府還望你三思而後行,無論如何,不曾辱沒了自己的俠義心腸便好……其餘的,開封府自有擔當。”
公孫策聞言不由也笑了一笑,輕輕點頭。
他們無非是擔心展昭而已,旁的倒是不甚在意。倘若趙宇于家國無礙,唯在私情上仗勢欺人,未必能将他繩之以法。展昭本是江湖人,也許自有想法……包拯和公孫策其實并不了解展昭與沈鈞的過去——此事展昭也只對白玉堂說過——但憑他們的智慧和對展昭的了解,既然能讓展昭如此在意失态,料想二人情誼非比尋常。
這世間,并非所有人都能這般光明正大地讨回公道……
包拯和公孫策亦非天真之人,江湖人重情重義,他們都懂,雖然他們也未必真心覺得這是最好的解決方式,但他們尊重朋友的任何決定。
展昭心中深覺動容,知道大人和先生這是在勸慰他,也是在打消他的顧慮。
換了從前,何須如此束手束腳,以他和師兄的情分,便是情勢所迫,也斷然不會就那麽離開襄陽……如果說,對待趙宇一事,展昭心中還有什麽遲疑的地方,也就是開封府了。
他是恨趙宇,也渴望為師兄一家人讨回公道,但代價不能是連累開封府。
只是如今自己心中戾氣猶存、恨意難消,只怕也不适合留在府衙中……
展昭眼眸倏然一黯,拱手道:“多謝大人和先生體諒,屬下告辭。”
對于白玉堂的執意相陪,展昭勸說無果,也不再認真去勸,由得他去。二人一路并辔,趕往展昭的師門拜見沐風雪。路程原不算太短,只是展昭心中有事,雖不至于夤夜趕路,卻也半點不耽擱。偶爾星夜歇息,篝火映照他的臉,眼底難掩疲憊和憂慮。
白玉堂沉默地往火堆中扔着柴火,側頭一看,便能見到展昭抽出斷情劍,滿面悵然的模樣。
他心裏都知道展昭在想什麽,只是從不開口打擾他。
待到了山門之前,展昭幾乎有些近鄉情怯之感。反倒是白玉堂坦坦蕩蕩地握住了他的手又松開,一片心意不言自明。
二人緩步進了山。
師門隐在山中,松鶴幽寂,竹屋俨然,果真是個清靜去處。展昭領着白玉堂不由加快了腳步,朝屋中走去。小竹屋內不見沐風雪其人,只白紗飄蕩,桌上餘一杯殘茶,早已冷透。
白玉堂環顧四周,不由道:“貓兒,這些年……你師傅大概從未下過山罷?”
展昭略有愧疚之色:“師傅喜靜,向來就不愛出門,也不喜歡外人來打擾。這些年我與師兄皆在外頭,平日事多,也甚少回來。想必師傅一人獨居,終歸有些冷清。”
他不用說得很細,白玉堂也能猜到。開封府确實事多,展昭職責在身,又最是盡心盡力,自然脫不開身。那沈鈞與沐風雪有過那樣一段舊情,自然是情怯,莫說公事繁忙,便是偶有空閑,只怕也不敢回來見沐風雪罷……
其實這師徒二人本自情誼深厚,只是各為性情所拘,束手束腳、患得患失,反倒是沒了那份敢愛敢恨的灑脫與勇氣,想來也頗令人唏噓。
展昭伸手輕輕摩挲過小屋內熟悉的竹桌,又沉默懷想了片刻,放強笑道:“師傅不在屋裏,定是去了後山小瀑布邊練劍。走罷,我帶你去見見他。”
他說起後山小瀑布時,眼底難得有了點往日的溫情與笑意,顯然是此地有過許多美好回憶。
白玉堂撇撇嘴,又覺得自己這般心态未免太過小家子氣,便抛開了那股子不舒服的情緒,甩一甩劍穗子,揚眉笑道:“走,待五爺看看你那師傅是何方神聖。”
展昭抿唇一笑,也不點破他的小心思。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