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殺春秋
後山小瀑布。
瀑布下激流飛濺,聲勢浩蕩,青石松柏之側有白衣人正在練劍,那劍勢潇灑,劍意疏狂,招式看似平淡無奇,卻是大巧若拙之态。
那雪練劍光裹着他颀長身形,莫名有幾分清寒寂寥之感。
展昭靜靜地守在一旁不作聲,只怔忡地望着自己師傅的背影,心頭沒來由覺得一陣酸澀——當時年少,山靜日長,他日日學武,寒暑不辍,雖然辛苦卻也快活滿足。師傅待自己嚴厲歸嚴厲,生活上卻從不苛待,師兄待自己更是百般呵護教導,猶如親兄。
這樣簡單的“一家三口”,平淡溫馨,自師兄去後,一生不可再得……
風息緩緩而止。
沐風雪收劍回身,見是展昭歸來,眉頭就是一皺,“展昭,你素來公務繁忙,少有回山探望之時,今日緣何突然回到師門?”
這話裏的語氣太過冷淡,完全不似師傅對多時未見的徒兒所說。
白玉堂站在展昭身旁,聽了這話便火大,暗道“若是今日回來的是沈鈞你還會如此嫌棄麽?”,他惱恨沐風雪待展昭師徒情分寡淡,正要出言諷刺幾句,卻忽感手臂一動。
側頭望去,正是展昭扯了扯他的衣袖,目光中依稀有懇求之意。
白玉堂心中長嘆一聲,無奈作罷。
展昭緩緩跪倒在沐風雪身前,先是恭恭敬敬拜了徒兒禮,然後才從懷中捧出了那柄斷情劍,雙手遞到了沐風雪的面前。他幾乎不忍心看師傅的神情——縱然沐風雪多年的威嚴也令展昭發自內心感到敬畏,然而此刻這份敬畏盡數消去,展昭只覺得不忍心。
該如何向師傅坦陳師兄身亡一事……
展昭不敢擡頭,白玉堂站在一旁卻是将沐風雪的神色看得分明——當展昭捧出那柄斷情劍時,沐風雪似是渾身一震,眼神倏忽柔和又乍然暗惱,有幾分迷惑,亦有幾分猜測,那神色端的複雜萬分,卻藏不住眼眸深處一點相思愛憐。
“你又去見你師兄了?”沐風雪怔了片刻,語氣中有幾分惱,開始責備展昭,“我早已将他逐出師門,他便不再是你的師兄,你怎可又暗中與他來往?”
白玉堂聽得又是好笑又是憐憫,這個人還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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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輩怎的如此糊塗?”白玉堂不由朗聲輕嘲道,“展昭與沈鈞十數年師兄弟情分,豈能說斷就斷?就說前輩自己,只一句早将他逐出師門,就能抹煞十幾年的師徒情分麽?”
五爺一生最看不慣這等自欺欺人之輩!
男子漢大丈夫,愛便是愛,恨便是恨,由來潇灑不羁足矣,如此畏畏縮縮,豈能稱作男兒?
沐風雪從來就不是什麽好脾氣之人,白玉堂這番嘲諷令他變了臉色。然而他身為武林前輩,怎好跟個晚輩一般計較,只寒着臉望着展昭:“我幾時教過你,随便什麽人都可以帶回師門來?你帶來的又是何人?”
展昭心中無奈,先看了一眼白玉堂,輕輕搖頭,這才對沐風雪拜倒:“師傅莫氣,此人乃徒兒的至交好友,陷空島,白玉堂。”
沐風雪皺着眉,看也不看白玉堂一眼,只接過了斷情劍,在掌中輕輕摩挲,半晌後才問淡淡道:“這劍怎麽在你手中?沈鈞給你的?”
他握緊了斷情劍,心頭忽然掠過一陣煩躁之意,幾乎要破出胸腔的惱怒。
竟然敢将斷情劍贈予展昭……
沐風雪盯着斷情劍,剎那間腦海中翻騰過無數往事,或溫存或旖旎……歷歷在目皆是那個少年乖巧依戀的面容。
一晃眼竟是幾年都過去了……
那孩子……他……
沐風雪忽覺不妥,當日沈鈞癡戀眼眸猶在目前……他怎會平白無故将自己贈予的斷情劍轉交到展昭手中,莫非是……
“展昭,你何時見的沈鈞?”沐風雪忽然輕喝道。
展昭緩緩擡起頭注視着自己的恩師,他眼眸幽如深海,那點沉重的痛楚仿佛冰川沉淪,令人心口一窒。
青年依舊沒有起身,只艱難地開口道:“師傅,師兄他……”
沐風雪多年未曾見過展昭如此失态模樣,記憶中這孩子傷心欲絕的表情還是那會兒葬了他養父母的時候,如今他……
何人離去才能令他如此傷心……
沐風雪用力地攥緊了斷情劍,臉色大變:“說!”
展昭一咬牙,低聲道:“那夜師兄獨闖襄陽王府,遭王府精兵圍困,被襄陽王射殺。”他一口氣簡潔地将那夜事情說明,卻不敢對沐風雪說沈鈞那夜是萬箭穿身而死——師傅這番模樣,他如何敢再去刺激他?
“師傅……”沐風雪半晌沒有說話,展昭不由擡起頭來喚他,卻在見到他神情的時候,忍不住暗暗心驚。
但見沐風雪臉上全無表情,只如結了霜一般,寒氣森然。
他握緊了斷情劍,白皙手背上青筋隐現。
展昭滿面憂色地望着師傅。
白玉堂知沐風雪此刻心情激蕩,難以自持,恐怕一時回不過神來,顧不上展昭。他卻不喜歡看展昭這樣一直跪在地上等候師傅的吩咐,不由分說便将展昭一把拉起來。“貓兒,莫跪,地上涼,你膝蓋不好,不能受寒,都忘記了麽?”
山中春寒本就難捱,這兒又是瀑布邊上,水中寒氣更重。
展昭初入東京那年,恰逢春日淫雨連綿,汴河發過一次水患。當時大水壞堤,泛濫民田,一直淹到了東京附近的浚儀縣。開封府臨危受命,與禦林軍一道救災。衆人一連在大水中熬了五日,才堪堪頓住了水勢,解了危難。
就是在那個時候,展昭的膝蓋因久浸于春寒之水中,落下了病根。
展昭遲疑了一會兒,還是順勢站了起來。
隐隐作痛的膝蓋并不是什麽大問題,他現在最急切的是師傅的反應——可以想象到,師兄之死帶來了何等撕心裂肺的痛楚,他尚且如此悲痛難抑,更何況是與師兄相伴多年的師傅?
他顧不得自己的痛楚,只擔憂地望着沐風雪。
白玉堂卻不是展昭那等性子,實則在他心中再沒有旁的事情比展昭這個人更加重要。他當初就是偶然被那貓在陰雨天疼得蹲在地上半晌不願起身的模樣吓到,匆匆忙忙去問了公孫先生,才得知了展昭過往的經歷。展昭這人在自己的事情上總有幾分得過且過的糊塗,傷病尤是,自己總不太放在心上,許是年輕,又武功高強,倒也不覺得有什麽,但時間久了,病根就難以醫治了。
那貓自己不放在心上,白玉堂便忍不住要格外替他多留幾分意。
“貓兒,你膝蓋怎麽樣?”白玉堂擰着劍眉看展昭。
展昭搖搖頭,側頭與白玉堂對視一眼,頗有幾分與他商量的意味。白玉堂看得欣喜,雖然十分不喜歡沐風雪這個人,卻也不忍見展昭如此憂心。
他知道展昭敬畏這個師傅,不敢打擾他沉思往事,但白玉堂卻是不怕的。
“前輩,此事晚輩俱已告知于你,前輩有何打算?”白玉堂懶得斟酌言辭,直截了當地問出來。他心中也有幾分隐憂——不同于展昭是擔憂自己師傅的情緒,白玉堂擔憂的卻是沐風雪會不會因沈鈞之死傷心傷神,而去令展昭做一些為難之事呢?
他現在也不清楚,倘若沐風雪要展昭跟随他仗劍直接去王府報仇,此事對于展昭而言,究竟是為難之事,還是……心頭所願?
想到這裏,白玉堂不由收斂心神,默默地看了展昭一眼。
不管這貓兒如何抉擇,自己終歸是肯陪他一起的……
二人正各有隐憂中,忽聽沐風雪緩緩說道:“展昭,沈鈞在六扇門待了數年……他不是一直都想用光明正大的方式去報仇麽?為何突然直接去了襄陽?”
展昭聞言一怔,眉宇漸漸蹙起,“起初幾年,師兄一直都好好再查,後來……”他皺起了眉頭,似乎是想到了什麽,不太确定地繼續說道:“幾個月前,師兄突然就一聲不吭地去了襄陽。聽聞葉海山說,是師兄查到了趙宇并沒有謀反的事實,才……”
沐風雪冷笑一聲:“他查了幾年都查不出什麽來,怎麽突然就确定趙宇不曾謀反呢?是誰給了他這麽肯定的答案?”
如此冷靜犀利,依然掩不住沐風雪眼底的凄厲神色。
展昭和白玉堂同時一愣。
他二人都不曾想過,難道并非沈鈞自己查出來的真相麽?還是有人刻意在利用他的仇恨?展昭低下頭沉吟片刻,忽然靈光一現——
自事出以來,他過分悲痛而忘記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當年師兄與師傅的分歧便在于究竟該如何為當年的沈家讨回公道,師兄堅持要光明正大地将趙宇繩之以法,但師傅卻認為用江湖人的手段來解決更加痛快利落……倘若師兄知道了通過官府中人無法報仇,一定要靠自己親手取那仇人性命,他為何不來尋師傅一起?
縱然私情難斷,可是為沈家伯伯、伯母報仇是他們畢生的共同目标,斷不會因私情而受影響——這一點,師兄和師傅心知肚明,向來默契。
所以師兄是為何不肯回來,卻偏要自己去報仇……
着實令人費解。
展昭讷讷地問道:“師傅,您的意思是……”
沐風雪低頭輕輕摩挲着冰冷的劍鞘,冷峻眉眼露出一個绮麗而凄厲的笑容來:“沈鈞再不肖,也是我沐風雪一手養大的徒弟……這世間除了我,誰敢傷他?誰敢害他?我定要他千百倍以償……”他說着說着,嘴角忽然流下一星殷紅血跡,觸目驚心。
“師傅!”展昭大駭,連忙上前。
“站住!”沐風雪厲聲喝道,他雙眉如利劍一般,鋒芒畢露,然而神色卻是無比痛楚絕望,展白二人一時為他氣質所懾,果真不敢上前,但見沐風雪眼底流露出一絲淡淡的凄絕笑意,口中低喃道:“我本該一生處處縱他依他,緣何這一次,竟不肯由他……鈞兒……”
他捂住嘴,輕輕咳出聲,緊緊攥着那柄斷情劍,踉踉跄跄地走開了。
那方向……
展昭對白玉堂疑惑的視線似是視而不見,卻聲音極低地吐出一句話:“那裏……是師兄小時候與師傅一同住過的地方。”
當年他多羨慕師兄能得師傅全部愛寵,師傅怕師兄驚夢,便夜夜将師兄護在懷中,細語撫慰。
而今,相思絕。
殺春秋。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