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歸江湖
沐風雪踉踉跄跄地推開門,神色間是難以自己的痛苦。
“師傅!”
他茫然地擡起頭,見那清瘦藍衫快步上前,從院子裏奔過來,滿面憂色地看着自己。沐風雪忽然凄然一笑,輕聲道:“展昭,是你。”
春夜多情,院子裏海棠花兒開得繁茂幽麗,沐風雪心中卻是冷寂如槁木。
展昭點頭,也不敢再近前驚擾師傅,只說道:“師傅……我一路跟着您從開封府到尚書府,又跟了回來,我都聽到了。”
白玉堂一言不發地抱劍立在展昭身側,隐隐成守護之态,卻并不幹涉展昭的所為。
沐風雪視白玉堂如無物,只望着展昭,恍恍惚惚笑道:“你一路都跟着我麽?而我竟然沒有察覺到……展昭,你很好……你的燕子飛已臻化境,為師不如你,鈞兒将你教得很好。”
他待展昭向來冷淡,這會兒卻伸出手,像幼年對待沈鈞一般,輕輕拍了拍展昭的發頂,目中幾許憐愛之色。
展昭心中一酸,對沐風雪的悲痛感同身受,卻說不出什麽安慰的話來,只低聲喚道:“師傅……”
沐風雪神色大是有異。
白玉堂看得劍眉微皺。
然而沐風雪漸漸鎮定起來,難得給了展昭溫和表情,連白玉堂從旁看着都覺得有幾分意外。但聽沐風雪說道:“展昭,你小時候是你師兄執意要救你,我才帶你回山。這麽些年,師傅對你也算不上有什麽恩情……你的武功,學識,人品,大多是鈞兒教導你的。真計較起來,鈞兒才有資格做你師傅……”
他的聲音頓了頓,眼中終于露出幾分愧疚憐愛之色:“展昭,你叫了我将近二十年的師傅,然而我并不夠資格……這些年,你心中可曾怨恨我?”
展昭渾身一震,跪倒在沐風雪面前:“師傅,徒兒從未怪過您。當年是您救下了徒兒的性命,為我安葬了義父義母,師兄教我武功,都是您吩咐和默許的,這些徒兒都明白。”
若沒有沐風雪的準許和縱容,沈鈞怎麽能在他眼皮子底下做出許許多多維護展昭之事來?
展昭都懂,所以他從不嫉妒和怨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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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風雪凄然一笑:“好孩子……南山有竹,不揉自直……鈞兒果真說得對,你天生俠義心腸,是個善良的好人,自不會怨恨旁人,只會念着旁人的好……鈞兒一生聰穎,看人從來沒錯過。你小時候,你師兄那樣疼你護你,如今你大了,記挂着師兄的好,為他之死傷心難過,也就夠了,不枉鈞兒疼你一場……日後年年清明,還盼你多念着些你師兄,祭拜祭拜他吧。”
展昭急呼道:“師傅!您是要去哪兒?”
沐風雪身如飛鵬,一躍上了開封府的屋頂,又說道:“展昭,鈞兒乃我一生摯愛,如今我既已知真相,斷不能讓他白死,他爹娘家仇,亦不能善罷甘休!”月光下,他臉上露出些許溫和之色,
“展昭,你如今處境不易,為師不願看你麻煩纏身,這些事情我自會去做。鈞兒疼你多年,如今他不在了,師傅也該替他多憐惜着你幾分。況且這麽些年,也是師傅欠你的……不能給你什麽好處已是慚愧,更不該給你添麻煩。”
展昭眉宇緊蹙,輕聲道:“師傅,徒兒知道您不是無情之人。”
師傅終于肯面對這份悖倫之愛,然而師兄如今已經不在人世了……
展昭心中嘆息。
沐風雪自嘲一笑,又看了看守在展昭身側扶着他肩膀的白玉堂:“展昭,男子漢大丈夫,敢愛敢恨才是真漢子。師傅半生懦弱,鑄成大錯,心甚悔矣,盼你莫步師傅後塵……此一生若他白玉堂能真心待你,生死不負,縱然九泉之下,師傅與師兄也無憾了。”
“展昭,多保重。”
“師傅走了。”
“師傅!”
展昭連忙起身,卻掙脫不開白玉堂緊握的手。他急切地回頭:“玉堂,你為什麽攔着我?師傅這是要去哪兒,他一個人是想要做什麽?”
白玉堂見展昭急得額上盡是汗,心中愛憐,伸出衣袖輕輕為他擦拭,語氣寵溺而柔和:“貓兒,你且冷靜些。”白五爺難得嘆了口氣,“你這師傅,也太是……”
一句“自作自受”生生咽了回去,白玉堂眼底有些悻悻之色。
方才沐風雪那一番言語,已經觸動了這貓兒。莫說他原本就對沐風雪沒什麽怨怼之心,縱然有三分,這會兒也該在沐風雪那一席話中散了幹淨。
還是不要惹貓兒不高興好了……
展昭皺眉道:“玉堂,你想說我師傅什麽?”
白玉堂掩飾般笑了笑,握住了展昭的肩頭,嘆道:“貓兒,你師傅方才那樣子,分明是打定主意要去給沈家人報仇了,所以他一定是先去了襄陽。尚書府中事你我聽得清楚明白,你師傅自然也猜到了。他可能真的良心發現,忽然疼你了,不當你是揀來的……這一次,你師傅便如你師兄般,是在護着你。”
旁觀者,畢竟清透。
試想展昭一個四品的朝廷命官,若是因私怨而與當朝王爺起了紛争,鬧出什麽人命來,連累的不僅僅是他自己,更有開封府一幹人等。
既說了展昭本性善良,他又豈能忍心累及開封府同僚?
沐風雪便是知道這點,所以才要親自去襄陽報仇,不願展昭卷入這場風波來——然而,對于展昭來說,風波不來找他,他也不會放棄讓自己躍入這場漩渦中!
師傅的一片愛護之心,展昭不是不懂,但正因為懂了,他才更不會置身事外。
否則他就不是南俠展昭了……
“護我……師傅……師兄……”
包拯默默地注視着下首跪在公堂之上的展昭,公孫靜靜站在一旁,不說話也沒有什麽表情變化,只是看着展昭,睿智雙眼中有了然和敬佩的光芒。
“展護衛,你決定好了麽?”良久,包拯才問道。
展昭筆直地跪在地上:“大人,屬下已有決定。”他擡頭注視着包拯和公孫策,也注視着頭頂的“明鏡高懸”的匾額,緩緩說道:“包大人,展昭少年學武,先行走江湖,後來承蒙大人錯愛,又跟随大人入了公門,展昭的初心從未變過——願以手中之劍,除奸鏟惡,蕩平天下所有不平之事。”
包拯點頭道:“本府知道,展護衛忠肝義膽,從未變過分毫。”
展昭又苦笑道:“可是大人,如果展昭連自己同門師兄的冤屈都無法洗刷,如果處在這個位置需要容忍至親之人冤屈,那麽屬下并不适合這個地方。”他堅定地望着包拯和公孫策,“多謝二位大哥的信任,但如今展昭,不能再待在這個地方了,我需要去做一些我應該做的事情。”
他既不能放任師兄白死,更加不能令開封府為自己落人口實,惹上禍事,這便是唯一的法子。
“請大人成全。”
包拯嘆一聲,溫和淡然一笑:“展昭,回你該去的地方吧。花無長久日,人有聚散時……你與開封府能有此一段淵源,于你,于本府,于先生,于整個京城,已足矣。”
除奸鏟惡是一種志向,并非一種手段。
因此,何必拘泥?
去吧。
回到江湖去,那才是你南俠展昭應該待的地方。
展昭深深地低下頭,恭敬地對包拯磕了個頭,低聲道:“多謝大人體諒成全,日後展昭離大人而去,還望大人與先生多保重。當年是大人成全了展昭的志向,這些年來又一力包容,展昭如今卻……展昭心中有愧,來日若能順利解決家事,只要大人需要,天涯海角,展昭定會前來效命,不負大人知遇之恩。”
這貓兒……
白玉堂聽得心中一軟。
貓兒是抱着必死之心離開的,說什麽來日效命……不過是寬慰大人和先生罷了,此去生死難料,他卻還念着大人知遇之恩,脫不開的愧疚之心……
公孫策眼眶微熱。
包拯親自扶起了展昭,溫和嘆道:“你這孩子……莫跪,春天地上寒氣重得很,我聽公孫說你膝蓋那年舊患沒有好全,你自己也多愛惜身子些……”他像是個普通長輩一般,絮叨了展昭幾句,雖然啰嗦卻也是關切之語,令人動容。
公孫策點頭道:“大人說得對,莫要仗着自己年輕,不把身體當一回事,以後要吃虧的。”
展昭低低應了一聲。
包拯又囑咐道:“來日方長,以後的事情莫要擔憂。展昭,你此去襄陽,旁的事情本府也不多說,我相信你自有分寸。只有一點,本府希望你牢記在心。”
“謹遵大人教誨,大人請說。”展昭應道。
包拯意味深長地說道:“江湖人行事不拘手段,雖然快意恩仇,也須保全自身,莫要做無謂的犧牲。”
白玉堂雙眸一亮。
他天生聰穎,知道包大人這句話大有深意——勸展昭莫要做無謂的犧牲,定不會是勸展昭不要報仇,否則大人不會應允這貓兒辭行。那麽,便是勸貓兒不要太過死板,巧用些手段保全自己性命麽……實則他并不憂慮展昭要報仇這件事,他擔心的是展昭性情如沈鈞一般,若是要硬闖襄陽王府,恐怕十分危險……
白玉堂自不怕死,但卻不想見到展昭有一絲半點的傷害……
他忍不住轉頭凝視着展昭。
展昭沉默了半晌。
他也知道大人好意,擔心自己莽撞,可是……
白玉堂拍了拍展昭的肩膀,說道:“貓兒,大人的話有道理。”
展昭靜靜地看了白玉堂一眼——對方一向高傲不羁的眼底露出了憂色,從來天地不懼的白玉堂竟也會有擔心和顧慮的一天……
玉堂他都是為了自己才如此……
展昭心中嘆息,沉靜應道:“大人放心便是,展某自有分寸,斷不會做那莽夫。我師兄一家的冤屈,展昭定會讨回個公道來!”
那聲如金石,铿锵有力。
白玉堂燦然一笑。
“貓兒,天涯海角,五爺陪你去。”
作者有話要說: 不出意外二十章能完結這文,這篇文的緣起就是想寫回歸江湖啊啊啊 QV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