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夜宴(上)

永徽六年,臘月二十三。

這一年的冬天,罕見的溫暖,到今日都不曾落過雪,太陽一直很好,照得琉璃瓦明晃晃的,風也不幹,溫溫潤潤的幾乎有春天的感覺。

永壽宮裏略微有些忙碌,但也是忙而不亂。今天是小年,永壽宮裏設了家宴,皇上還在前朝,皇後的哥哥已經過來,陪着皇後說些閑話。炭爐裏籠着燒得旺旺的金絲炭,烘得整間屋子都是果品的甜味,皇後伸手剝了只幹龍眼,“十一郎吃些,甜得很。”崔季陵伸手接過了,細細地剝開,果殼丢在炭盆裏,果香氣更濃了些。

“未央跟太後一起去臺山祈福去了,年前才回來,趁她不在,有件事我得趕緊問問你這做娘舅的。轉了年未央就十六了,你幫我看看,京裏的小夥子們,有哪個出挑些,改天我看看。”

崔季陵整了整衣袖,“未央十六了?怪不得呢,我們也老了啊,未央出生那一年,我才舉進士,我不中用,但那一榜的進士,多是才俊啊,現在想來當年盛況,好像還在眼前,只是這胡子,也已到了眼前,想不見都不成了。”

“十一郎就知道說笑話,哪裏便老了,你只長我一歲,你要是老了,那我還不趕快把那些花兒粉兒的都收起來,省得打扮起來像老妖怪。”

皇後揮手,“還不快去,都收拾起來了。”宮女們嬉笑着走了,領班的女官撥了一下炭,恭敬地轉過身,合上了門。嬉笑聲漸遠,屋內極安靜,只聽得見炭火噼噼啪啪的聲音。皇後靜默了一會,欲言又止,拈了一顆龍眼核,沒見過似的對着那漆黑滾圓的東西猛瞧,崔季陵也就坐着,不言不語,偶爾啜幾口茶,他知道,這個妹子向來是最有主意的,定是有了什麽為難的事。他只大她一歲,從小就好,不管什麽話,總是頭一個先跟他說,這麽多年都不曾變過。

“十一郎,你冷嗎?”

“不冷。但是今年冬天未雪,開春只怕稼樯上要多下功夫了。”崔季陵閑閑地抿了口茶,嬉笑的氣氛還沒有過去,屋子裏暖得人不想動,何況是句閑話,實在沒有什麽值得打起精神的地方。

“十一郎,那天四郎跟我講,阿璀,你這屋子裏怎麽這麽冷,今年內府新做的褂子,兩層的風毛,行圍都夠了,就在這屋子裏,他跟我說,阿璀,我冷。”

皇後雙手扶着額,支在小炕桌上,紫檀的顏色,方方正正的做工,崔季陵看得見自家這個妹子細白的手腕,腕上一只青玉镯子,支楞在袖口,壓得狐皮上的白毛下去好大一片,她的手在抖。

崔季陵沒說話,看着,皇後很快就恢複了原先的樣子,他這才開口。“三娘,你不要多心。今年雖說不曾落過雪,但畢竟是在三九裏,能和暖到哪兒去呢,冷些也是平常。”

“我不是多心。”皇後突然擡起頭來看他,她眼角的脂粉有些模糊了,眼睛紅通通的,這張臉哪裏是老妖精,望着也就三十出頭的樣子。她這是哭過了,崔季陵已經多年不曾見過她哭了。

“皇上的身子,只怕是,不行了。”

一句話,輕飄飄的飛出來,砸在崔季陵的頭上。皇後僵坐在炕上,板着一張臉,妝略微有點花,臉上的花钿稍微歪了一點,反而顯示出一種小女孩的稚氣,崔季陵便回憶起二十多年前自己挽着妹妹的手,在花園裏撲蝴蝶,雖然小小年紀,但裝飾從不馬虎,自己總是伸手去摸妹妹臉上的花钿,那些蓮花牡丹的花案,小小的一片貼在臉蛋上,那個時候阿璀便是莊重的很了,但莊重底下的那一點稚氣,讓崔季陵總是忍不住去逗她,她開頭總會忍着,但忍不住了便會大哭,哭得驚天動地。自己便只好捉了蝴蝶來哄她,但是現在的阿璀,一只蝴蝶,早已不能止住她的哭泣了。

崔季陵坐得更端正了些,“請過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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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病,脈象上是看不出來的。還是那次的緣故罷。”

“皇上知道嗎?”

“他是個糊塗人,每月的平安脈都不肯的,何況是這個看不出的病症。”

“那也未必,皇上如今并沒有別的征兆,只是略微畏寒了些,三娘放心,當年的事,已然是處理清楚了,斷不會危害到今日來。”

“但是我怕。”皇後的聲音突然拔高了,在溫暖的宮室內像劈進了一把冰刀,狠狠地刺在崔季陵的耳膜上,“我怕啊十一郎,我,我偷偷去靈仙宮問過。你知道的,沒有不準的。”

崔季陵心下一顫,手也略微有些抖,幾上的茶還未冷透,他端起茶盅,半溫不冷的茶水好像帶着一點鐵鏽味,一口含在嘴裏,像一口血堵在喉頭,半晌才消磨掉那一點令人驚恐的煞氣。“你問的什麽?”

“紫微。”

“怎麽說?”

“只在,三五之間。”

皇後打起了精神,“我請你來,是想拿個主意,皇上,尚未立儲,如今,不早做計劃,怕是不行了。”

崔季陵擡眼看了看天色,晦暗未明,冬日裏,這般天氣,有點欲雪的模樣。有些風聲,繞着檐角,打得窗棂聲聲的響。

“三五之間,變數太大。或許是三五年,這倒是不急,只怕三五月間,倉促難以定言。”

皇後的聲音冰冷僵硬,“我沒兒子。我知道,他在夫妻情分上,其實不曾虧待過我,即便是當年偏寵曹妃,也不曾在後位上動任何的心思,畢竟是少年夫妻,但在立儲這件事上,我未免會帶點自己的好惡。皇上子嗣不多,先前六娘留下了個兒子,一直是我帶着,跟未央從小一處長大,曹妃也有個兒子,曹妃自己養大的,外臣都說聰明,我想的是什麽,十一郎應該清楚。”

崔季陵喝了口茶,“阿璀很久沒有這樣跟哥哥講過話了,我還以為阿璀已經不是當年那個阿璀了。阿璀想什麽,哥哥都知道,六娘福薄,但還好,還有個兒子,做娘舅的,沒有不幫自己外甥的道理。”

“你應承了,我就放心了。”

“沒什麽放心不放心的,都在手裏呢,沒什麽好怕的。”崔季陵手中伸手取了一枚桂圓,漆黑的龍眼核攥在手裏,随手丢進炭盆裏,一下子便爆開了。

“不說了,”崔季陵看着皇後站起身,手攏在袖籠裏,重新換回調笑的語氣,“要開宴了,我這樣子出去,旁人可是要笑話的。”她伸手拉了一下窗棂邊的紅繩,遠遠的一片鈴聲便響起來了,先前那個女官恭敬地來敲門,她便隔着窗棂溫溫文文地講,“我已然是個老妖怪了,可不能枉擔了這虛名,要開宴了,重新幫我攏個妝吧。”

“那外臣就要回避了,皇後娘娘,臣先走了。”

崔季陵啓了門,不知道是天色更暗淡了些,還是真的要下雪了,天邊的雲色沉得讓人心驚,風略有些大,永壽宮的前殿在兩重月亮門之外,竟是影影綽綽看不太清,只能模糊辨別出一團紅雲,富貴至極,但是在天色映襯之下,黯淡得不太吉祥。

應了聲的女官帶着宮女捧着銅盆梳洗用具從東配殿走過來,一陣珠翠相撞,琳琅聲響,崔季陵站在門前,擡頭遠望天色,“阿璀,要下雪了。”耳語一樣的嘆息,慢慢地飄了過來,微不可聞,好像從來沒有出現過。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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