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永壽(下)

第二天果真又下了雪,顧晨第二天一起床,便聞見了從庭院裏飄過來的臘梅花兒香,不下雪,這花未必不開,但是下了雪再開,就別有一番趣味,他往常倒是不注意這些,今天偏偏來了興致,也不肯折下來看,就巴巴地一個人站在院子裏,身後的太監跪了一地,讓殿下保重身體,可他真心覺得沒什麽大不了的,他覺得天還是很暖和,又有花香,站在院子裏是再好不過了,花香熏得人昏昏欲醉,他已經覺得自己有些分不清人間天上了,突然來了個小黃門,一聲“聖旨到。”把他活活拉了回來,“傳聖上口谕,着大皇子顧晨立即進宮。”

顧晨稀裏糊塗地接了旨,問“是只宣我一個,還是也宣了寧哥兒?”

“賤奴不知。”小黃門誠惶誠恐。

顧晨丢下滿院子的臘梅回寝殿換衣裳,邊走邊問,“那可知是為着什麽事宣我進宮?”小黃門直搖頭,“賤奴不知。”顧晨還打算再問,卻見那個小黃門已經吓得抖若篩糠,只得作罷,打發個親随送小黃門出了府邸,自己換好了衣裳,臘月裏進宮不能穿素色,又出了永安侯那檔子事,又不能穿的太喜慶,顧晨猶豫了好一會子,才決定穿件豆沙紫的袍子,莊重又顯得年輕,只挑了個青玉的玉佩,圖案讨喜加之雕工精細,不管今兒個是為了什麽進宮,這一身總不會有大錯,要知道皇帝最看重臣子們的儀容,崔季陵能受寵如此,他是外戚不假,但還是因為他一有好才情,二有好皮相。人人皆道如此,顧晨也覺得有幾分道理。想起崔季陵,顧晨的心裏突然有些七上八下的,但又說不清到底是為着什麽,也不能讓皇帝等,他之前已經耽誤了些功夫,便來不及再揣度,急急忙忙進宮去了。

太極殿,皇帝看起來興致很好,一點也沒有熬夜之後的頹唐,顧晨看他也不覺得他因為永安侯的事情有多傷心苦惱,顧晨懸着的心略微放下來了點,見了禮,皇帝依然很和顏悅色,“晨哥兒來,坐到父皇身邊來。”

皇帝謙和,并不代表別人能丢了禮數,顧晨還是規規矩矩謝了恩,坐在皇帝榻邊一架胡床上,擡頭便見天顏,親切卻也有點距離。“阿爺的晨哥兒長大喽,阿爺也老了,永安侯這事情出了,才覺得世事無常,變化莫測,萬一哪一天阿爺也突然這麽一病,這天下江山,可還怎麽辦。”皇帝自稱阿爺,是親眷裏極其親密的叫法,跟民間無二。

顧晨心中略有些觸動,“阿爺說什麽傻話,阿爺必定會萬壽無疆的。”

“哪就有什麽萬壽無疆,這江山,到底是你們的,晨哥兒,阿爺問你,若是有一天,該發生的,不該發生的都發生了,你待若何?”

“阿爺說什麽呢,兒子聽不懂。”顧晨手心裏出了一點汗,皇帝明顯是把談話方向引向一個危險而又真實的角度,想打個哈哈混過去,內心卻叫嚣着,“回答他,回答他吧,若是答得好,江山便是你的了。”然而天心又豈是那樣容易揣測,這個時候多說一句都是錯,這能這樣,不鹹不淡地掩過去,雖說這掩飾粗糙得不行,但他還沒有修煉到那種不管什麽情況都能應答如流的程度,這麽一句,明哲保身,大約是夠了。

“好吧,咱們不說了。阿爺身子骨還健旺着,再照拂你們些年,總是行的。阿爺要看你有兒子,阿爺可要抱孫子。”皇帝又将話題扯了回去,好像只是扯閑篇一樣,叮囑一下即将成親的兒子要早日讓他抱上孫子,又回到了一般人家的老家長,親切溫和。顧晨攥了一把衣袖,将手心裏的汗抹了,笑着對着他的父皇,“阿爺莫着急,兒子可不是想有就有的,若是先有了小郡主,阿爺可不能偏心不給起名字。”

“你這孩子,到開始編排起阿爺來,女孩子有的時候比男孩子都要金貴。你母後,母妃,都是家中最嬌寵的,你阿娘未出閣時,你外祖寵她只把她看作眼珠子一般,你幾個舅舅,沒有一個不是萬事順着妹妹的,我才娶你阿娘,只因是良娣,怕給了她委屈,你那幾個舅舅幾乎要與朕拼命,生怕朕薄待了她,便是如今,他們對你阿娘可比對阿爺忠誠得多,對你只怕比對朕這個天子還要敬重呢。”

皇帝一直都在笑,好像只是說家人之間最平常不過的笑話罷了,顧晨卻吓得連裏衣都濕了,皇帝這是在暗示他,他外祖一家人對于他太過親近密切了,已經到了逾禮的地步,只怕是有什麽讓皇帝知道了。顧晨腦子裏各種事情全竄出來亂轉,摸不清最近有什麽地方觸碰到了皇帝的逆鱗。皇帝其實一向甚少管這些大臣皇族之間的事情,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就過去了,政務也總是依賴三省,很少有自己乾坤獨斷的時候,大部分都是不鹹不淡地批個“知道了。”或者直接讓六部按宰相們的意思拿下去辦理,這樣的點撥,于他似乎還不大娴熟,今日這樣的有些突兀和過于直接,但效果還是好的,顧晨跪坐在胡床上,根本不敢動,他已經把該反省的全部反省過了,終于好像找到了自己的錯處,又不能輕易開口向皇帝禀明,盤算了好一會還是講,“兒子要大婚,舅舅們心疼兒子,從關外捎了雪蓮雪蛤之類的給我,兒子也不知道那些都是些什麽,又在年下,想到宮裏雜事多,便沒有厚着臉皮用舅舅送的禮再來讨賞。昨日永安侯摔了馬,兒子突然想起雪蓮似乎對這病症是有好處的,便拼湊出兩匣子上好的來,送與永安侯,還餘下些,但都不成樣子,捎給了阿娘,讓阿娘也知道舅舅們還念着她。”

“很好。”皇帝複又和顏悅色,“正巧你正月裏出京,接你外祖舅舅們都回來樂樂,三月你大婚過了再回去吧,橫豎這幾個月天寒地凍,就是戎狄也要過冬的。阿爺想着,你外祖年紀實在是大了,這次回京便不叫他再出關了,在京城頤養天年,抱抱重孫子,再好不過了,朕已經告訴內務府,開過年來便翻修國公府,一定要讓國丈住的痛快。“

顧晨的心一下子涼透了,他根本沒想帶皇帝會對他的行為加以如此嚴厲的處罰,可能不只是為了這一次,可能還有之前的不少次,也有可能是舅舅家的什麽事情他不知道的叫皇帝知曉了,皇帝一直隐忍不發直到他覺得時機成熟了,便一舉把其中關節全部喝破,反正他是皇帝,說什麽都不必有忌諱,說什麽都是聖旨,任由顧晨将一顆心揣的七上八下,現在雖說是落了地,卻好像直墜在冰水裏。将外祖調回京城,原先只是述職,現下卻變成了養老,舅舅們本不必回京,現在一股腦兒地全得回來,一離營便是三個月,這三個月,再多的手腳,也動得了,也就是說,外祖家幾十年辛辛苦苦為他留下的資本,就由這麽一件小小的事情牽頭,消耗殆盡,他實在是想長嘯一聲以洩心中不快,但此時仍只能假裝天恩浩蕩跪下謝恩,別的,敢再有一分情緒洩露出來,還能又怎樣的後果,顧晨自己都心驚。

“去找你弟弟去吧,一起去看看永安侯,朕心裏放心不下,看過了便進宮來再回禀朕。”皇帝依然是很親切地微笑,一揮手讓顧晨走了,顧晨跪坐的時間太長,血氣麻痹,一時站不起來,慢慢踱了幾步,又抓緊了步子,裝作少年人活力十足的樣子,滿懷心事地逃出了太極宮門。

待他出了門,站在雪地裏,才發覺裏衣已經濕透了。勉強快步走過太極殿面前百官朝賀時的廣場,鎏金的銅缸冰完全結住了,滲出刺骨的寒意,他終于忍不住打了個寒噤。青玉墜子随着他的走動拍打着他的大腿,隔着厚厚的絲綿,他還是覺得生疼,幹脆一把扯下,握在手裏想随手丢了,但是上面刻着的吉祥如意卻始終不舍得輕易丢了去。低頭又系上,甩開步子,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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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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