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如玉(下)

顧晨一到府,還未來得及換衣裳,就聽得長随通傳,“殿下,有個小厮說是潞國公府裏的人,潞國公打發他來問殿下,昨日裏給承平公的禮是什麽。”

顧晨正在解扣子的手一頓,複又把扣子扣上了,這個老狐貍,難道他早就預料到在這上面會出事?他倒是不相信了。但是這件事已經不是兩匣子雪蓮那麽簡單的事了,曹家幾十年經營,幾乎都搭在上面,實在是茲事體大,不能不細細商量。然而潞國公自己不來,裏面的道理誰都明白,然而不見,到底是說不清,這道旨意只有他一個人曉得,縱是夏冶平再怎麽精明能幹,只怕一時半刻也得不到風聲,若叫個小厮傳話,只怕又要誤事,思前想後,還是決定見夏冶平一面。

夏冶平在府裏滿肚子的煩悶,真是還沒當上老丈人,接得先為這毛手毛腳的女婿操心,坐在椅子上喝茶,卻渾身的不自在,糊塗,真是太糊塗了,一眼又看到自家大公子還在家中盤桓不曾出門,又是怒從膽邊生,“混賬,不是叫你早點去接你妹妹嗎,這都什麽時候了,你還在這裏?等到別人回過味來就完了!還不快去!”

夏樊被他老子一通怒吼,愣是一瞬間從佳公子變成喪家犬,恨不得抱頭鼠竄逃出家門去,這老頭子在家裏的性子跟在外面不一樣,完全是兩個人,他別的不怕,泰山崩于前都未必改色,但是所有的自持在他這個老子面前,完全不頂用。惶惶然出門的夏大公子才到府門便遇見了來回報的小厮,問了一回話,夏樊又硬着頭皮回去了,妹妹先不接了,還是先把妹夫安頓好,于是派了個得力的老家人,打發他帶上一套車去靈仙宮接大小姐,并囑咐一定要辦的悄無聲息的只當夏大小姐根本沒有在靈仙宮的地界中出現過。幸好,夏大小姐平生最不愛去這些地方,也不愛結交小姐夫人少奶奶,糊裏糊塗上一趟靈仙宮,心不在焉地燒幾柱香,竟是沒遇到幾個熟人。

夏冶平見夏樊又轉了頭,才準備再教訓一通,看見他引着先前打探消息的小厮來才坐下來。那小厮上前,貼着耳朵叽叽咕咕了好一陣子,夏冶平的臉色變得極快,最後收于一種滿意于描述的嚴肅,好像跟起初沒什麽變化,但實際上已經完全變了。夏冶平喝了一口茶,茶已經涼了,就覺得又苦又澀,但冷冷的倒也爽精神。他腰上有一個白玉的玉牌,镂雕得極其細致,此時便一邊托在手中把玩一邊想些對策,半晌還是吩咐夏樊,“罷了,大小姐另派人去接吧,大殿下要見我,我要避嫌,你去吧,該談什麽此時都要首先盼一個妥當。就算是有偷聽壁角的,也不必避諱,橫豎兩三天工夫,只怕這滿朝上下,便沒有一個不知道的了。”

夏樊這才領命去了,顧晨也是橫豎不敢在自己的府裏見他,便借着內務府年下要給宗室勳臣分發賞賜,與來領東西夏樊在內務府不期而遇,只在回府的路上,夏樊的轎子跟在王府的馬車後面,誰又知道轎子裏面是空的呢?

夏樊禀明了父親,夏冶平聽完一愣,他也不曾想到,這件事情勾出的後果竟嚴厲如此,沉默了大半晌,出來一句,“糊塗啊……”

顧寧倒是真的有事,老太後臘月二十三過完了小年從山上下來,帶着公主回京。臺山離京城不過三百裏路,快馬加鞭一日即達,縱使是銮駕人員浩繁,行動緩慢,也确實該到了。

當今的太後王氏是皇帝的生母,她原先并不受寵,生了兒子不過從貴人晉成嫔,兒子封了王才晉了妃位,今上即位,她才做了太後,經常說一生富貴都是意想不到的事情,須得多禱告菩薩才能消除業障,保佑太平,故一直禮佛。每年夏天都去臺山避暑禮佛納福,直到臘月裏才肯回京。

太後這回還帶了皇帝唯一的女兒未央公主去,未央是皇後唯一的女兒,若是女子也能繼承皇位,那麽顧晨和顧寧都比不得未央名正言順。未央今年十六,正是知慕少艾的年紀,她生的不似母親,像足了父親,皇帝經常指着她笑言,“甚類吾。”寵得如同天上的星星。她生的杏眼桃腮,雪膚烏鬓,描畫不足,性格快活得像一只鳥兒,總是開心地在宮牆之內飛來飛去。

顧寧并不是皇後親生,他的母親是皇後的本家姐妹,但是是旁支,随皇後一起嫁進王府,小字阿玉。今上潛邸之時,與兄弟們拼殺最厲害的時候,她正懷着顧寧,後來皇帝贏了皇位,尚未立後,便先晉了她的妃位,她是後宮之中第一位進位的妃嫔,即便如此,生了顧寧便難在調理,撒手而去。皇後次年生了未央,傷了身子,也不能生養,便将顧寧留在身邊撫養,顧寧與未央從小一并長大,親厚非常。顧寧十六歲之後建牙開府,常把這個妹妹接近自己府裏居住。

太後這次上臺山,未央嚷着京城太熱,硬是跟去了。等她看夠了臺山的雲林霧霭,聽夠了暮鼓晨鐘,吃夠了山筍蘑菇,便吵着要回京,太後只管清修念經,不去管她,未央這大半年實在是萬分難熬。顧寧想着,那個從小嬌慣的妹子見了自己會怎樣嬌笑着撲進自己的懷裏,眉開眼笑地喊自己“二哥哥。”便也是滿臉笑意。這實在是這個新年所發生的最美好的事情了。

自己從蘇州帶了那樣多的絲綢錦繡,這一下子便全有去處了。

這時候崔季陵悠悠轉醒,崔伯淵大喜過望,連忙打發人進宮回禀,崔季陵此時不能說話,只能點頭搖頭,臉色白如金紙,憔悴的像一朵凋謝的花。用這個比方來比崔季陵,說是不恰當,但又恰當的不像樣,崔季陵實在是好皮相,即便憔悴如此,給人的感覺依然是賞心悅目。崔伯淵不禁想起昨日琥珀以血為藥,想不到良玉對這個小少爺一片癡心竟至如此。他當年便已知曉,只是難以相信光陰流轉,二十年的時光轉瞬即逝,而那些少年們的心思卻依舊皎潔如明月,只向天邊,從未凋滅。

崔季陵不能說話,掙紮着做手勢要紙和筆,施柏村見崔季陵醒了,兄弟之間只怕是有什麽要緊事要談,何況,崔季陵是從靈仙宮上下來,靈仙宮意味着什麽,每個人都諱莫如深,當年靈仙閣中發生了什麽,如今靈仙閣中的綽約仙子,都是天上的風筝,看着漂亮,但辨不清楚,覺得只是一個小小的黑點,但是其實那樣巨大。人們口耳相傳的,那一個個像話本裏的傳奇故事,是否真的發生過?

只有一個人是肯定知道全部真相的,那就是崔季陵,他便是那個放風筝的人,把事情的真相藏在很高很高,很隐蔽很隐蔽的雲間,但是風筝的線還在他手上,若有一天,他再也無法支持,是幹脆絞了風筝線,任一切雨打風吹去,還是收緊了繩,将那些不願想起的片段,收回到自己手裏,攤開了看那些曾經絢爛,如今斑駁的顏色,全看他自己。

施柏村知趣,沒有多留,先真心誠意地祝崔季陵早日康複,又跟崔伯淵道了別,最後還叮囑丁景玉若有疑難,不妨過府一敘,甩了甩袖子,帶着袖間那一縷幽香,上馬,走了。

施柏村走的時候提點了丁景玉一下,讓丁景玉莫在戳在內堂裏,妨礙大事。丁景玉卻遲鈍得可怕,半晌才有點明白其中關節,這才将藥吊子從房裏移到院裏。

正好是在書房裏,一應用具都是全的,上好的宣紙,濃香的松煙墨,上好的端硯硯水嚴冬也不凝,純尾狼毫,寫小楷的筆。崔季陵半靠着幾個繡花的軟枕,勉強像坐着的樣子,手上也沒什麽力氣,胡亂在紙上畫上幾個字,崔伯淵讀出來,他點點頭,或者搖搖頭,崔伯淵再提一兩個問題,他便強打着精神,在紙上寫出他的答案。你一筆,我一語,默契無比,崔伯淵還帶着點疑惑,但是崔季陵已經表示實在是無法奉告了,他像是累極了,崔伯淵動手給他抽掉幾個墊子,他便那樣半坐着倚着床框,實在不知道是陷入昏迷還是沉入睡眠,不聲不息。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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