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未央(下)
那一日她踏上臺山的千仞高峰,站在升仙臺上望着深不見底的懸崖之時,她才明白,并不是跳下升仙臺就能升上天界,相反的,她将沉淪地獄,背負着罪孽的愛恨,不得超生,于是她只能活下去,人世間有那樣多的苦,活着便是其中最先最苦的一件,她只要是敢活着,還有什麽事是不敢做不能做的呢?
走下升仙臺的時候,她默默地想,不能嫁他,哪怕能一輩子做姑子也好,靜靜的守着他,想着他,在這臺山之頂想他,或是在宗人府的牢籠之中想他,只要是想着他,這一切并沒有什麽差別,哪怕是得罪至死,也沒有什麽可怕的了,畢竟,她不是自己跳下去的,她是被別人推下去的,她始終沒有違背心中最初的意志,矢志不渝地愛與守候,這樣她的靈魂也不會沉入忘川河水之中,而是升上天去,像一片潔白的羽毛,緩緩的飄上能将萬物吹成齑粉的九千仞高空,而她只要那縷風在經過他的時候,能是溫柔的,如同情人的手一般慢慢撫過,那邊是足夠了,即便是這樣,也是做了她生前想做卻一直不敢去做的一件大事了。
打定了主意,心中便再也不會害怕,千難萬險擺在面前,只要這一份篤定便是什麽都可以碾壓過去的了,什麽血流漂橹,屍橫千裏,放在眼裏就像紅蓮煉獄裏的烈火,縱然恐怖也美豔絕倫。那一種悖徳的感情,只要一想起,便是驚心動魄般的感受,只是這一點便已足夠了。
這一份隐秘的心思,她自以為藏得很好,從來不被人知,然而卻被人看在眼裏,明了在心裏,只是不說破,說破了,怎麽都不是好事。
顧寧一直寵這個妹妹,非常寵,幾乎超越了一個哥哥應該給予的範疇。有一種感情,是只要能夠付出便會覺得滿足,若有一點一滴的回報,哪怕是傷害都會覺得甘之若饴的,倘若有一天,這個妹子把劍架到了他的脖子上,揚着眼角去舔劍身上滴落的血,他非但不會覺得害怕驚愕,反而會希望那血湧得更迅猛些,這樣,她就笑得更開些。
然而這到底是不對的,他們是兄妹,真真切切的,一點都做不了假,他們擁有最相近的血緣,最類似的相貌,最高貴的身份,一舉一動都被記錄在書冊上,是要供後人來評說的。那些所謂不畏懼青史千秋風評的人,看上去是為了愛做到了絕處,但是一個人,不但要愛她的人,愛她的魂,還必須愛惜她的名譽,比孔雀珍稀羽毛還要愛惜,那是心尖上最柔軟的地方,怎麽舍得後世用污水去潑濺她?那樣的肆意,稱不上是愛,而是傷害,成熟的人便懂得,即使這一點傷害對方覺得甘之若饴,但自己心中到底是心如刀絞的。
即便是平常人家的兄妹,這樣也會帶來不可估量的後果,更何況他們是天家子女,甫一出生,邊享受萬民的奉養,男的,便應該是萬世的文臣武将的表率,就應該去做讀書人心中的種子,就應該為天地,生民,往聖,繼往開來,承前啓後,女的,便應該是閨門風範的表率,順從父母,孝敬公婆,該作犧牲的時候便去犧牲,這樣才不枉一兩一兩的金子,一尺一尺的珊瑚,一斛一斛的明珠,詩書禮樂,才塑出這樣兩個鐘天地間造化的人,若是這樣的使命太過艱巨,那至少也要順從天理道義,不能背天道而行之。一日身死國滅,之後再多的榮耀都會變成世人的口水,傾覆了神位,永世不得安寧。
這就是顧寧心中的打算,一分一毫他都想得清楚,只要妹妹不說破,他便還寵她憐她像對妹妹,但一旦有一絲火星燎着了這本就脆弱的窗戶紙,什麽樣的後果,他都想過,他并不是想推脫,并不是想把所有責任都推給未央一個人,這樣的局面,若是說錯,那便從一開始就錯了,從輪回投胎就開始錯了,之後的所有的錯,便是一個連着一個的劫數,誰都逃不掉的,但是他一點都不能回應,為了未央,為了自己,都不能回應,因為他的考慮有很多,但是歸結起來只有一條,他不愛她,但是這并不是簡單的不愛她,他不能那樣愛她,他也不會那樣愛她,。妹妹就是妹妹,未央可以糊塗,他不糊塗。
顧寧定了心神,打馬奔馳在皇城的朱雀大街上,未央的車駕跟在他的身後,她竟是毫不避諱地親自駕車趕馬。微風吹起她的發辮,才下過雪的天氣,空氣好像被凍住裹挾着冰晶,嬌貴一點的小姐這種天氣都不肯出門,只願意在閨閣裏烘着暖爐繡花,而她卻願意通紅了雙頰,揚起了馬鞭跟在他的身後,策馬奔騰之後,滾滾紅塵都只是腳下的浮沙。
未央常住在宮中,但偶爾也會去顧寧的府上小住。顧寧與顧晨雖然都已經夠了歲數,離宮開府,但是卻并沒有封地,只是大殿下二殿下這樣混叫着,未央倒是有自己的湯沐邑,在西北皇帝劃給她整整一個州,那裏是交通要道,西域的行旅都要到那裏去補給交換,水草豐美,堪稱塞上江南,這樣說來,未央倒是皇帝幾個子女間最有錢的一個。
顧寧的府邸離宮城很近,只不過一柱香的功夫,顧寧本打算帶着未央先去承平公府探病,然而崔伯淵卻傳出話來,說崔季陵需要絕對的靜養,不能見任何外客,即便是兩宮主位親臨也是不見,只是每日打發小黃門去回禀消息,一天兩報平安。未央面對這個跟哥哥很像的舅舅倒是很尴尬,想親近卻又不免有些膈應,總覺得他知道些什麽,心裏有些發怵,等閑不靠近,聽說崔季陵墜馬但不傷性命,未央甚至覺得這對她而言着實是件好事,崔季陵不在,自然就不會有人在母後的耳朵邊上提出那一個個所謂青年才俊的名字,崔季陵不在,他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自然也不會看出她藏在心底的那一樁心思。
顧寧從江南回來,帶回了江南最好的織錦,通經斷緯,散作五彩紋理,日出一色,日中一色,日落又是一色,這樣的一匹錦,要得十個最熟練的織工每日不休,日夜颠倒,一年的功夫才能織成。江南的地方官愛惜民力,不肯将這種織錦列作貢品,以防內府不盡索取,故而這江南織錦中最名貴的一種,京中達官貴人倒是不常見,江南富商大賈往往願意一擲千金去求這樣一匹絹來給女兒添妝,兩全其美,既不損民力,也不傷造化。這樣漂亮的東西,本身便是天地造化,若是生生毀了,不讓做了,反倒是要絕了那些織工的生路,也對不起子孫後世,只能想象曾經存在過這樣一種織錦,然而只是驚鴻一瞥便被造物主收回,人間不再得見。這樣的織錦,在江南多裁作嫁衣,這樣壓箱底的嫁衣,哪怕是百年之後再拿出依然絲線不朽,色彩宛然,世家大族多以嫁女兒時陪嫁的嫁衣年歲悠久為傲,為的便是這織錦保存的年代越久便越是可貴,越顯得祖上顯赫日久。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