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襟懷(下)
那長随送完了帖子,倒也不急着回去複命,悠悠地跟在施柏村身後,兩人幾乎齊頭并進,他的馬也是好馬,施柏村雖然不認得什麽寶馬良駒,但也知道,他的馬比自己的只好不差。施柏村随口問,“你的事情已然做完了,你家老爺未免還要找你,還跟着我作甚?”長随的聲音似乎帶着金石之音,臉倒是很普通,“我倒是覺得,還不曾做完。”
施柏村心忖,這個長随,倒是不卑不亢得很,也不自稱下奴,雖說比那些個奴婢們看着順眼的多,但是不免有些不慣,覺得似乎有些倨傲,便半開玩笑地講,“你這厮,倒是與一般不同,我倒想結識結識。”
“施大人若是真想結識,便不會把我當奴仆了,只怕是施大人嫌我沒有規矩。”那人勒一勒馬,原先他甚至還在施柏村前面半個馬頭。“我并不算是承平公府的人,只是因為仰慕承平公人品,故來投靠,也只聽聽命于他一人。我自由慣了,江湖上也薄有名號,也有幾分倨傲性子,若是讓我遇到人便叫爺,我斷斷做不到。”
施柏村更覺得對胃口極了,他本來就不是什麽純儒的聖門弟子,販夫走卒,也都結交,眼前是貨真價實的大俠,少不得要認識一番,再喝口茶,“這位英雄,如何稱呼?”
那人竟是笑了,“在下宿乾,宿夕襟懷,乾坤朗朗。江湖上人稱襟懷劍的便是我了。”
施柏村也在馬上向他一抱拳,“原來是宿大俠,失敬失敬,某乃松柏間一村夫耳,無名無號,江湖上人稱,區區不才,只會一套五禽戲罷了,施五禽倒也不錯。”
言罷兩人俱是大笑,轉瞬間到了顧晨府邸門前。兩人均是駐了馬,宿乾向着施柏村一抱拳“我本愛江湖,只是因為承平公有恩于我,才為他驅使。近來覺得這朝堂詭谲,腥風血雨竟是比江湖更盛,承平公雖對某有托付,某此時也不得不放下了,只是欠他那一條人情,來日再還吧。這便走了,還望他年莫忘了襟懷劍,若能相逢,定要浮一大白。”宿乾下馬,向施柏村一抱拳,“這便走了。”只見他腳尖點地,好似不曾發力,身卻已經飄出去三丈,再看他時,已然在十丈開外,再看便如黃鶴杳杳,再也不見,空留一匹寶馬還在門口,施柏村嘆了口氣,不曾想到自己三兩句話,竟能如此,江湖人也實在是至情至性,不受世俗條框束縛,吩咐顧晨府上門童,讓派一個馬奴,将馬牽着送回承平公府,自己一撩袍子,進了府門。
管家早就在等着,見是施柏村來,竟是大喜過望,絮絮叨叨一番自家主子好像有的毛病,施柏村心裏笑笑,面上只是點頭,好言寬慰了一番這位老人家,便在引領下進了後花園。
顧晨不肯吃飯,此時又傻傻地坐在院中看梅花,心中紛亂,自己的母親雖說只是貴妃,但明眼人都知道,皇帝對皇後雖說是相敬如賓,但壞也壞在這一個敬字上,太過于“相敬”,便好像失了夫妻的本分,太疏離,不親近。兩個兒子,一個長,一個嫡,一個長是實實在在,一個嫡的,卻好像嫡的不是那麽名正言順。人君立儲,最怕的便是這因愛廢立,但他現在的籌碼全壓在這個“愛”字上,然而皇帝對這兩個兒子實在是一碗水端平,同時出宮建府,但都不給封國,因為他年長,便也給他找了個好老丈人,好不容易眼看着自己身後有了曹氏夏氏,然而只不過是皇上一句話,就折了他一半羽翼,表上卻還是體恤厚愛。
天上掉下來的老丈人罵了自己一頓糊塗,他心裏委屈,不知道是母舅家還有什麽別的陰私,被捅到了皇帝跟前,并不是自己的過錯,但現在卻沒有什麽排解的辦法,只是說因為自己太年輕,不知道輕重。年輕的獵手雖說血氣方剛,但怎麽鬥得過狡猾的老狐貍。沒有別的辦法,不能忍旁人知道自己的失意,即便是知道了,也要裝作不在意,顧晨越發委屈,但又哪裏都不能說。自己的母妃,舅舅,外祖,還有那個老丈人,未免都太高看他了,他相信在此之前兩年,他十六歲的時候,肚子裏的腸子打結絕不會超過兩個,哪像現在全團在一起,堵得他吃不下,咽不下,便偷偷在府裏生悶氣,誰知到還讓忠心耿耿的老管家捅給了承平公,這不是把自己的傷口給旁人看麽,他不還得更加得意?
施柏村到了後花園,眼前便是這樣一幅景象,十八歲的貴族少年,臉龐漂亮的像白玉碾成,一頭烏發,一身華服,斜倚在朱紅色的欄杆上,癡癡地看滿園的梅花,伸出一只手去攀折梅花,眉目便湮沒在一片花海中分辨不清,讓人看得愣了神。顧晨的相貌,到底是随曹貴妃多些,眉目間甚至有些娈婉的味道,只是他平常少有這樣全然安靜的時候,很少看的清楚,此時這一點特質便表露無餘。
顧晨平日裏都是一副嘻嘻哈哈的大男孩模樣,施柏村也見過他被戶部尚書的鐵面無私弄得哭笑不得,卻從未見過他流露出這種抑郁脆弱的神色。施柏村想起了自己案頭的那件薄胎剔花的筆洗,胎壁極薄,燈光便能穿透,然而剔花卻一絲不茍,繁複華貴,便好像面前這貴族少年。與梅花相襯,更是覺得迎風知意,切莫摧殘,心中便生出這樣的感慨來。
管家出言去喚他家主子,顧晨這才晃過神來,神情還有些怔忪,但是很快便恢複了平常的樣子,給了施柏村一個笑容,與平時別無二致。剛才那個纖細脆弱的貴族少年,便随風而逝了。
“孤早就說過,只不過是先前多吃了些存了食,略微有些不痛快,想着餓上一頓就好了,這才不曾吃東西,他們擔心過了,要去請太醫,孤一個沒攔住,誰知到他們竟然把您請來了,實在是小題大做。孤很好,大人若是方便,便留下喝完茶,不嫌孤招待不周就好。”
看到他嬉笑模樣,施柏村竟然有些痛心,這兩個皇子,真的是贏面差不了多少,皇帝自诩公正,又用崔家和曹家相互牽制,朝堂上眼見着是風平浪靜,但正是這樣,讓兩個孩子現在的日子都難過,将來的日子也不好說。如今又有了那樣一樁事,顧晨只怕是心病大于身病,悶悶地不肯說,把自己委屈成了這幅模樣。顧晨雖說不算純真,倒是比顧寧要好些,腸子也少彎幾道,還有些赤子的情懷。
他原先也想跟皇帝一般,不偏不倚,只因為太子太傅實在是個不讨好的活計,皇帝提了好幾次,但他都用各種理由搪塞過去了。同年好友,有那麽人都看着他,他其實也不想這麽早做出決斷,眼下這局面,倒是似乎到了個可以決定的時候。
“大殿下言重了,殿下身系國脈,一點都馬虎不得。臣既然來了,也就腆着老臉給殿下請一次脈,殿下留臣喝茶,臣實在是愧不敢當。”他伸手搭住了顧晨的手腕,年輕人的脈搏清晰有力,自己是否該站在這邊,這個不夠隐忍但足夠努力的男孩子是否能長成一個合格的君主,答案不在他的心裏,他也沒有底,他的手指扣着顧晨的手腕,好像扣住了整個江山。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