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驚夢(上)

顧晨看施柏村半晌不說話,反倒心裏沒有底,施柏村當年有個綽號,叫施飛撫,是他當年那些好友笑話他搭脈又快又準,就好似撫琴一般,片刻便已知道病人的病情端倪,叫施大人這麽一雙手搭在腕上,顧晨心中有種說不出來的滋味兒。

顧晨垂下眼簾,便能看見施柏村的那雙手。說實在話,施柏村那雙手,生的實在是好,顧晨見過的那樣多的手掌中,沒有哪一雙可以與之相比。修長,白皙,且不去說它,指節生的都比旁人要玲珑些。不是說枯瘦,那樣會顯得指節太大,也不是說圓潤,那樣在指節處會有小肉渦,就是很協調,勻稱,但又看得出力量。他的手并不是毫無瑕疵的,他看得出,施柏村的手上有很多繭子,有的是執筆的細細的繭,有的是勒缰繩的略厚的繭。他并不算是個完全的世家子弟,也會自己動手采藥制藥,做官之後雖說不再弄這些,但他喜好焚香,身上有香味,還混着藥香,讓人感覺清爽又舒服。

顧晨擡起頭,就能看見施柏村的臉。他現在在思考,眼簾低垂,看得出他有很長的睫毛,鼻梁很挺,嘴唇紅潤,看不見眼睛,他在努力回憶施柏村有一雙什麽樣的眼睛。若是給施柏村畫張相,最難的便是眼睛,他的皮相比同齡人要年輕,一雙眼睛卻早已經老了,帶着一種類似于悲憫的感覺。顧晨不确定,施柏村是否也用這樣的眼光看過別人,但他确信,施柏村是用這樣的眼神看過自己的。當時他并不覺得,自己有什麽可憐的地方,但是現在卻心痛得無以複加。他現在想想,覺得自己真是了不起,在那樣的情況下,還能走出太極殿,還能跟弟弟語笑晏晏,還能去探望崔季陵,裝作若無其事。

顧晨突然回憶起來,自己當時并不是滴水不漏的,他當時情緒一度失控,還好有個人,在他身邊,給了他一杯茶,跟他說了句話。

那個人是施柏村,現在離他很近,還搭着他的腕子,雙目緊閉,好像在沉思,讓顧晨不禁懷疑自己是不是得了什麽大病。

施柏村終于睜開了眼睛,顧晨剛才一直在盯着他看,這回一下子撞上了,他能看到施柏村眼底很深很深的地方,那裏好像還是個少年。

施柏村不露聲色地收回眼光,慢條斯理地開口,“大殿下,這病,只怕是有些時日了吧。”

顧晨并不知道他在說什麽,只是怔忪。施柏村的手指還搭在桌上,跟剛才是一樣的姿勢,“而且這病似乎還越來越重,最近更是受了刺激,只怕會一病不起啊。”

顧晨似乎明白過來一點施柏村在講什麽,還是有點不太相信,施柏村會自己跑到他府裏,跟他說上這樣一段好像不着邊際的話。

“大殿下,可要好生調養,這病,不用着急,慢慢将養便是了,臣,會為大殿下尋到對症的良藥的,大殿下不必着急。”

施柏村說完話,變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他今天是一件青色的袍子,他的動作做得潇灑極了,就好像飄過一朵青色的雲。

青色的雲向顧晨行完禮就飄走了,顧晨愣在那裏,突然就笑了。

崔季陵的日子并不好過,他傷的很重,對于他這種身體底子的人來說,幾乎是致命的,又加上那一天不知道哪裏的一口血,生生地堵在他的胸口,雖說後來吐了出來,但胸口還是一直悶得發痛,想大口呼吸,但是肋骨的傷讓他根本不敢有一點動作。他每天只能清醒一小會,其餘時間都在昏睡,他的呼吸短促,好像只剩了最後一口氣,一下子就能死過去的樣子。

崔伯淵是男人,不論朝廷,只是宗族裏,大節下就有無數的事情要做,不可能全天看在這裏,崔季陵情況略好了些,便由他的夫人高氏來照顧他。高氏與崔伯淵是結發夫妻,崔季陵幾乎是她一手帶大的,長嫂如母,一點都不錯。崔伯淵剛送走了一批客人,見不到崔季陵,但還是有人絡繹不絕地來探病,當然,見到崔伯淵便夠了。崔伯淵好不容易抽了個空,回到自己的書房,坐在椅上稍微歇了一會,眼光卻在桌上亂轉,從右手邊的一摞書底下,抽出一張紙來。這便是崔季陵那天拼了命也要寫給他的東西,他知道這是很要緊的事情,但是他一時也脫不開身,二者此時進宮,別人更加疑心,只好藏在這樣一個毫不隐秘的地方,此刻他将那張紙攤開,崔季陵的字原是極好的,但現在莫談由原來的兩三分風骨,便是一分都沒了,還不如小兒的手書,多少還能辨認,但崔季陵今時今日這張字紙,只有個別筆畫還看得出樣子,其餘都是一團墨跡,雲裏霧裏。

崔季陵也在雲裏霧裏,他在做夢。

夢見的地方很熟悉,靈仙宮。

那個時候的靈仙宮跟現在完全不一樣,沒有藍色的琉璃瓦,是大紅色,紅的像火的大紅色。他有的時候夜宿在靈仙宮,晚上看晚霞燦爛地燒到山下,早上看朝霞燦爛地燒到山上,靈仙宮被映襯得美豔不可方物,他從來不曾想過,這座紅色的樓閣,只有身在烈焰之中,才是最美得觸目驚心的。

那個時候的靈仙宮,宮正還不是阿萱,阿萱那時候只是個小姑娘,追着她的哥哥。她的哥哥呂律俊,承恩公府最後的小公爺。

承恩公府,呂氏一門,到他這裏就再沒有近派嫡支了,這世上便再也沒有人記得還有這樣一個曾經煊赫無比的家族,也不會有人記得靈仙宮曾今有過世襲的宮正,也不會有人記得,這個家族,最後的一雙兒女是怎樣驚采絕豔的人物。

呂律俊,字調陽。他比崔季陵大一歲,他妹妹阿萱比崔季陵小上一歲。他家本就是子息單薄,他父親只得這一雙兒女,不像之前,好歹有兩個兒子,可以圓滿地将俗世與天上一同收入囊中。這個兒子是非得去做宮正的,而女兒,家中早已做好了打算,必要為她覓一個貴婿,一定要有最純粹的血統,一定不能是家中長子,一定要能入贅,這樣他們的後代才能有足夠的身份地位,将公爵承襲下去,使這一脈不至于消失。

然而,身在其位的人,才明白有多艱辛與不舍。

呂調陽是一個美男子,他的面貌比自己的妹妹更像他秀美的母親,世家公子,年輕俊朗,家財萬貫,權勢通天。然而,他只能在靈仙宮中,将所有的愛與熱血耗盡,做一個世襲的仙師,與皇帝談論也許并不存在的鬼神,按照時令和需要,上報在全國各地出現的祥瑞,去占蔔,星象,八卦,扶乩,能做到的一切。

達官貴人們沒有不相信的,因為那真的是太準了,分毫不爽。

然而呂調陽卻很認真地跟崔季陵講過,“季陵,你看我與坊間的算命先生有什麽不同?我雖然是這靈仙宮的主宰,這一山的宮正,是世襲罔替的承恩公,然而,在他們眼中,我與風水先生,并沒有什麽不同。”

崔季陵在夢中仍然能清晰地分辨出他的眉眼,那樣漂亮的一張面孔,那樣驕傲的一個人,用那樣的語氣,說冷透了心的話。

“我不想在這樣下去了,我不要做算命先生。男子漢生于天地間,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這四樣,面面俱到的是千年一出的聖賢,而我不想,連為其中一項努力的可能都被剝奪。”

崔季陵記得自己當時笑了,“胡說什麽,你到底還有什麽不滿的?不就是把你關在山上,像做和尚一樣麽?先前的承恩公,少有幾個沒有私生子的,你還以為得一輩子困在山上?”

“峻平,你不懂。”呂調陽看着遠處雲霞,“承恩公有爵無職,靈仙宮正有職無權,呂調陽窮此一生,縱然天縱英才,詩書滿腹,實際上終不能出仕。”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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